第38章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落入的一瞬如坠冰窖。方谕狠狠一哆嗦,五脏六腑都被冰得刺痛, 不由自主一阵痉挛。
那陈舷是怎么想的。
他该是怎么想的,才要这样去死。
方谕在水底下睁开眼,一片黑暗里, 他看见陈舷的白衬衫。他在水里不断下沉, 那一张脸正痛得抽搐,张开嘴就呛了口水。
方谕伸手, 游着过去追他。他拼了命地游,冰冷的湖水里他四肢发麻,没一会儿就没有了知觉。但他没停下, 全凭着执念在咬着牙游。
他终于抓住陈舷的胳膊。
他拉住他,把他抱进怀里。
这是他时隔十二年地又抱住他哥, 这一瞬他才恍然发觉陈舷到底瘦了多少。他几乎和个骨头架子没区别,瘦得后背上脊骨凸起, 抱住时甚至会硌疼人。
陈舷没有挣扎, 他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似乎已经没有意识。
方谕抱着他往上浮,却怎么都浮不上去。
他使劲往上蹬,无济于事。慌了几秒,方谕才想起身上大衣是吸水的。他手忙脚乱地在水里脱掉大衣, 终于得以上浮,湖水也冷得更刺骨了。
他们挣出水面。
方谕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喘气连连,陈舷也剧烈咳嗽起来。
“哥……”方谕抱着他,“没事了, 哥,你看着我……”
方谕伸出一只手,轻拍拍他的脸。陈舷仰着脖子倒在水里,被呛得醒了过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眼皮子直打架地半睁开眼,虚脱地望向他。
他却没有回过神来。陈舷两眼失神又迷茫,和这片江水一样,黑得深不见底。
“杀了我……”
陈舷说,“杀了我吧……”
方谕呼吸一窒。
陈舷沙哑地喃喃出声。他没说几个字就一阵咳嗽,水从嘴角里往外溢。
“杀了我……”
他说话断断续续,固执地念着,“杀了……我……行不行……你……你杀了我……”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湖水上平静翻涌的水浪拍打他的脊骨。
他们泡在冰冷的水里,被水浪一点一点推向远处。两个人都浑身湿透,头发被水攥得一缕一缕丝丝分明,陈舷左额额角上的伤疤若隐若现。
水那样冰,陈舷疼得五官都在抽搐,却又在笑。
方谕没敢应声,他瞳孔颤抖。
“死了,就结束了……”陈舷说,“我就,不过这种日子了……死了就都,结束了……我就……”
“哥,”方谕哆嗦着打断他,“没事的,哥,不死也能结束。”
陈舷不吭声了。
他抬了抬眼皮,两眼依然麻木。
“我有钱,哥,你别怕,我有钱……”方谕说,“你不要他的钱,就花我的……我都给你花,没事的,我的钱都给你花,我心甘情愿都给你花……我,我哪儿都不去了,我不回意大利了!我陪你,我陪你好不好?我陪你去医院,你哪儿不好我们就治哪儿……”
“你也别怕他们,到底出过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信你的,我绝对信你的!我再也不要你跟我说对不起了,你别怕,别有心理负担,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了,你再好好跟我说一次话……你跟我好好说一次实话,好不好,你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陈舷没有回应。
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他,那双滞散的瞳孔恍惚地望着,半晌,他又喃喃。
“快跑。”他说,“快跑,方谕。”
方谕耳边一嗡。
周遭的声音骤然被抽成真空,方谕胸腔里的心跳突然空白。他怔怔望着陈舷,突然一口气也呼吸不上来。
静默翻涌的世界里,陈舷和他对视。陈舷没有再笑,麻木的眼睛那样深邃地望着他,如同两潭深水。
方谕深深望进其中,忽然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他张嘴,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声。
一阵轰鸣声突然由远及近。
方谕一激灵,回头望去,看见一个救生艇打着灯呼啸着驶来,上头坐着的救生人员扯着嗓子呼喊着,手里拿着的手电在湖面上一阵乱照,在找寻他们的身影。
方谕赶紧抬起手,朝着救生员用力挥了挥手,也喊:“这儿!”
救生艇降下速度,驶来,慢慢停在旁边。
救生人员把他们俩拉上了救生艇,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驱艇往岸边开回去。一个救生员拿着两张毯子,盖在他们身上:“先用这个盖着,救护车已经到桥边了。等回到岸上,你们就去医院看看……喂!”
方谕拉下自己身上的厚毯子,裹到陈舷身上。
陈舷缩在角落里,在冷风里捂着肚子弓起了身,疼得哼唧了几声。
方谕把自己的厚毯子也包到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把他裹了个厚实。
“你都给他,你怎么办!?”救生人员气急,“你也需要毯子啊,也不怕把你冻死,傻卵!”
这人说得没错,救生艇开得很快,一群人头发都被吹得翻飞。
湖面上的风本来就冷,再吹在方谕湿透的身上,冷得他浑身的血都要冻上。
方谕不管不顾,也不理救生人员。他抱住陈舷,又赶紧去拍拍他的脸。
“哥,你看看我,你过来看着我……”他说,“你别吓我,哥,你看着我……”
陈舷终于有所反应。
他慢慢别过脑袋来,眼眸望向他,慢慢亮起一抹光。
方谕一喜,手还捧着他的脸,欢喜地喊他:“哥!”
陈舷望了他没几秒,突然眼眸一缩,一低头,一口血喷在了他手心里。
方谕脑袋里又隆地一声。
陈舷推开他的胳膊,自己捂住嘴巴,弯下身剧烈地呕了起来。他吐得浑身哆嗦气喘吁吁,他拼了命地捂着嘴巴想咽回去,方谕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
可那些血仍然从他指缝里流出来,流成河,就那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毯子上,柔软滚烫地汇成一大片血泊。
嗡鸣作响。
方谕的耳边开始嗡鸣作响。半晌,他从巨大的空白里回神,抬手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心里都一片猩红。
“……哥,”方谕失控地撕心裂肺起来,“哥!!”
救生员也在旁边喊:“开快点啊!快开!把救护车叫过来!!”
开救生艇的人赶紧加大了马力。
冷风顿时更肆虐地呼啸,艇上的其他人拿起对讲机就喊。
“救护车开到岸边来,有人吐血了!”
轰鸣声中,救生艇开到了岸边。
陈白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第一个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陈舷从救生艇上扛了下来。担架已经备在岸边,医护们把他放在上面,吵吵嚷嚷地给他输上了什么东西,抬着就上了救护车。
方谕追着跟上车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医护们忙上忙下。陈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彻底没了意识,陈白元跨坐在他身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给他做心肺复苏。
鲜血从他嘴巴里往外溢,他皱紧的眉一阵阵抽搐。
车开到了江城的协平医院,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方谕跟着跑了一路,最终被护士拦在了手术室门外。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门上牌子亮起了光。
“手术中”的字样亮起。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那三个字,脑子一片空白,慌乱无措地木站在那里,耳畔还在阵阵嗡鸣。警报一样的低低鸣声像心电图上的一条直线,在耳边持续作响。
医护们进进出出,陈白元换上手术用的衣服,匆匆在他身旁过去,钻进手术室里。
“老板!”
方谕回头,其他有关的人也都到了。
他们没上救护车,自己开着车来的。
陈建衡跑到手术室前,喘了几大口气,转头问他:“人怎么样?”
方谕还没说话,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来。
一个护士从里边走了出来,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情况很危急,癌症恶化了,必须现在立刻手术,切除一部分病灶。”
陈建衡一惊,忙问:“要切胃?”
“对。”护士说,“没时间解释,赶紧过来缴费,安排手术,他等不了。你们谁缴费?大概要十一二万。”
两个姓陈的脸色一白。
十一二万的大钱,他们两个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拿出来。
这个时候能拿出钱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方谕。
方谕怔怔地望着护士的脸,全身上下还有水在滴滴答答。
他仍然心神恍惚,有些回不过神。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方谕才清醒过来点。
方谕转身就拉了一把马西莫,声音发抖:“去,把所有卡都刷一遍,现金不够就刷信用卡……快去,快去。”
“好。你放心老板,钱够的。”
马西莫苍白无力地安抚了他这一句,转身跟着护士赶紧跑走,缴费去了。
护士跑出去两步,又回头:“还得签字,谁是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