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方谕踌躇片刻,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缓慢,一步一步都好像拖着什么重物,好半天才走到陈舷床边。
“哥。”他哑声叫他。
陈舷才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红了大半边的脸,像被谁打过一巴掌似的。
陈舷问他:“谁打你了?”
方谕摇摇头:“没事。”
他说完这句,忽然掉了两滴眼泪。
“……哭什么,”陈舷苦笑着,“我还没说两句话呢,你怎么就哭了?”
方谕没说话,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更凶了。
陈舷望着他哭红的双眼,心上麻木得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心痛也没有欣慰——连欣慰他终于看见了真相的心情都没有。
陈舷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曾经最看不得方谕哭。
可现在他不急了,也不想了,更做不到了。
他麻木地望着方谕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心里隐约有凉薄的嘲讽响起。现在终于知道哭了吗,知道着急了吗,知道自己做什么了吗?
陈舷沙哑地笑了声。
“别哭了,”陈舷说,“方谕,给我拿把刀来吧。”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还是笑着看他,和大桥上那晚一样。他的笑和脸色一样平静,语气都没有任何不对。
“给我拿一把刀来吧,”陈舷重复,“你偷偷拿进来吧,这里楼层不高,估计摔不死,我只能用刀。”
方谕瞳孔骇然。
那种对陈舷的陌生感又起来了,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哥,你说什么呢……你拿刀干什么?”
“死呀。”陈舷说,“没事的,方谕,你偷偷拿进来,我会擦掉你的指纹的。到时候,就说,是我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谕抖声打断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不要刀……哥,不要刀,你不要刀行不行?”
他语气乞求,哭得哽咽,“有病就治病啊,你别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你别死啊,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出钱的,肯定会治你的,这里的治不好,我就去给你找专家号……”
陈舷望着他的脸。
方谕从来没有这么恐惧地看过他,他脸上煞白一片,呼哧呼哧地乱喘,胸腔剧烈起伏,嘴里的话七零八碎不停地说,渐渐前言不搭后语。
陈舷觉得很陌生,觉得不真实,觉得他好像不认识他。他对着他怔了会儿,觉得自己似乎该有点波澜——方谕在抓着他哭,说对不起,这一幕他等了十二年,他该高兴一点。
可他一点儿波澜都没有。陈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约真的病入膏肓了,真的想死了,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起来。
“你花了钱,对不对。”陈舷无奈地笑,“不要花钱了,救我也没用。那么多钱,你该用在刀刃上……”
“有用,怎么没用!?救你就是最有用的!”方谕几乎喊了起来,“你别胡说了,我……”
“你还想要我吗?”
方谕一滞。
他怔在那里,脸上的焦急突然滑稽地僵住。
陈舷还是在笑。
“你还想要我吗。”陈舷重复了一遍,“方谕,你还想要我吗。”
“我要啊。”方谕说,“我当然要你……”
“可我不想要你了,”陈舷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了。”
第35章 白酒
方谕再次一顿, 僵在那里。
他像被突然捅了一刀,脸色更加惨白,眼睛都颤颤巍巍。
陈舷笑出了声。
“终于, 轮到你了。”他说,“好难受,对不对?”
方谕无措地看着他。他喉结滚了滚, 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哑口无言, 也手足无措,只有眼泪落个不停。
“哥,”他颤声叫他,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对不起。”
陈舷扬着的笑意忽的一抽。
他嘴角向下撇去, 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一遍一遍地说, “对不起……”
陈舷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看着他划过脸颊的眼泪,想起那天那最后一通电话。天翻地覆前的那最后一个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两点半的暴雨,他看见窗户底下的树被风吹得像要断了。电话里的方谕困得要死, 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他怎么了,到底笑什么,是不是又被打了。
他原本麻木的心绪突然泛起波澜。
方谕关心他的声音太有耐心了,他突然心神恍惚,心里又响起自嘲的声音。
一恍十几年过去, 他居然还是对方谕的眼泪没辙。
“……不要哭了,”陈舷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方谕抓着他的手摇头,哭得好像要死了,眼泪流个没完,好像流不尽,像流血似的流。
“真的,不是你的错。”陈舷虚弱着,又低低笑起来,“可你放我走吧,小鱼。”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吃了多少钱吗。”
“药比饭还贵啊……你看见我妈了没?你看见,她有多少白头发了吗。”
“每天哭,每天哭,每天都在哭。”
他自言自语,一句话嘟嘟囔囔重复了好几遍,像陷在什么里面一样,“从那个学校出来,她就一直哭……哭了好多年了,也花了好多钱。把她半辈子的积蓄都吃没了,房子车子都吃没了……她本来有一辆十几万的车子的,为了吃药,她给卖了。”
“她说都会好的,跟我说都会好的。可是没有好呀……我那时候,又被关起来不吃饭,又被围起来打,又饿又疼的,把胃弄出问题了。一开始是胃炎,胃炎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好了,胃炎好了,惊恐也好了,也没有经常解离了,也能记住很多事情了,应激也不犯了,就只是精神状态还不太好。”
“我看不下去我妈总这么辛苦了,那会儿也终于能像个正常人生活,干脆就去找了个班上。可是工作真不好找,我学历又不好,找到最后就只能去跑业务,做销售。”
“不知道低声下气地赔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些小钱,一个月能有个六七千了,想攒着,把买药以外的钱都攒着,想以后把她的车给她买回来……结果突然又开始胃疼。”
“以为是胃炎,就又把药拿出来喝,然后继续去喝酒,顶着风跑业务。结果,直挺挺的就倒在酒桌上了。”陈舷吃吃笑出声来,“把我老板吓的,他们以为是把我喝死了。”
方谕没有说话,红着眼睛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碎。
“又胃癌了。”陈舷说,“被送去医院,又检查出胃癌了。我这命真不好,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好不容易终于也能挣点钱,也能有点用,可一转眼就又出毛病……我妈又开始哭了,一天一天的,每天都在哭。”
“我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也不想再看见你哭了。”陈舷说,“十几年了,我早就试过了。没有我,我妈还会很有钱,也不会这个年纪就白了半个脑袋。我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过每天都吃药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我命都差点搭给你了,够了。结束吧,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结束吧,太烦了……你放过我吧,回意大利去吧。”
“……我不走。”方谕说,“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走……”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也不要你在这儿。”陈舷说,“你回去。”
“……”
“要么,给我拿来一把刀,要么,就回意大利去。”陈舷说,“你走。”
“滚。”
他声音虚弱。
可最后的简短语句仍然刀似的锐利。
江城的雪大了。
方谕没有再说话,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墙,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僵住不动了会儿,陈舷却始终没在他身后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惊得大呼小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抓着他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方谕直起身,出了病房。关上门,他看见陈桑嘉站在门旁。方谕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连说几句礼貌场面话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他走出这一层楼,走到电梯前,没有停下,他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笨重铁门,进了楼梯间。
扶住楼梯扶手,他再也憋不住,崩溃地嚎啕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抓着扶手,慢慢跪了下去,头抵着冰凉的铁。
他哭得睁不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陈舷递过来的手,看见他朝他伸出的小拇指,看见他幼稚认真地朝他嚷嚷。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