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袋子很快见底。
  几天的化疗过去,陈舷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每天躺在床上无端想吐,总是动不动就干呕。
  见他这样,方谕就去网上查了遍资料。
  网络上科普很多,方谕研究了几篇,某个夜里起身走了。他去出租屋里煮了陈皮姜茶,还买了苏打饼干来,还有一些酸甜味儿的话梅。
  陈舷喝了口茶,终于好多了,也吃了点东西。
  见他吃了东西,方谕才松了口气,转头就开始在病房里忙上忙下。
  陈舷开始化疗了,他就在屋子里又打热水又照顾他,围着他东南西北地转,连病房里的消毒都每天做一次,地板时不时地就拖一遍。
  方谕还定了闹钟,一天三次。
  每次闹钟一响,他就准时准点地把药和温水送到陈舷手上。
  陈桑嘉表情复杂地看着放药的柜子。
  陈舷开始化疗了,陈白元多开了点儿药。陈舷要吃的药太多,方谕就拿来个便签,贴在柜子上头,便签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陈舷的药的次数和用量。
  陈桑嘉都没事干了。
  她盯着陈舷看了几天,见陈舷的眼神总是很复杂地跟着这个姓方的身影飘。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陈舷。
  好景不长。
  化疗的第四天,陈舷一口血喷到了床边。
  陈桑嘉吓得跳了起来,赶忙凑上前。
  方谕先一步站起,他连忙把陈舷扶到床边,拿来小桶,拍起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桑嘉刚跑到床边——方谕又把事情先做完了。
  她顿了顿,一甩手,还是上前来,也拍着陈舷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舷扒着桶边,呕血呕得天昏地暗,两眼发昏。后来他又开始吐,可他胃里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
  他吐得虚脱,无力地趴在床边,垂着脑袋,肩膀剧烈起伏,连躺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方谕把他抱起来,将他放平,躺了回去。
  陈舷吐血吐得视线都晕晕的,迷迷糊糊地歪在他身上,只看见他漂亮狭长的凤眼,看见他眼睛里的疲惫,和毫无怨言的甘之如饴。
  他被放回床上,方谕又从柜子上抽了几张纸,给他擦干净嘴边的血。
  陈舷咳嗽几声。他眼角抽搐,嘴唇发白,消瘦的脸病恹恹的。
  陈舷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
  方谕愣了下,摇摇头。
  “说什么呢,不麻烦,你最不麻烦。”他说,“再坚持一下,哥,等做完手术,一定就好了。你的胃癌才到中期,还来得及。”
  陈舷一下子晃了神,想起十九岁跟方谕被父母撞破那时。
  方谕大半夜偷偷给他发语音,给他发消息,也是这样疲惫又乞求的声音。
  “还……”陈舷喃喃着,“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方谕忙说,“还来得及的,哥。”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门,冷的吓人。他又拿着毛巾和盆出去了,接了一盆热水回来,把毛巾放到水里投过以后,就放在他脑门上热敷。
  陈舷舒服了些,躺在床上闭上眼。
  方谕拿过第二条毛巾,投了热水,给他擦了双手,擦了脖子,最后擦了脸。
  陈舷微睁开眼,看见方谕低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忙活着他。方谕眼睛还是红的,好像又要哭了。
  “方真圆呢?”陈舷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方谕刚把毛巾丢进盆里:“什么?”
  “方真圆呢?”陈舷重复。
  “哦,还在宁城。没事,她过不来的,她们一家都过不来。你安心治病,不用担心她。”
  “……你,你现在……什么想法?”
  “什么?对方真圆吗?”方谕说,“打死我都不会认她了,我也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可那是你妈。”陈舷说。
  方谕低头看他的脸。陈舷十分虚弱,这会儿表情恍惚,看起来累得憔悴,但方谕听出了他的试探——真是很明显的试探,陈舷也真是倔。
  刚呕完血没多久,还要硬撑着说。
  自己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在意很久了吧,方谕想。
  “以后不是我妈了。她欺负你,做了那么多混蛋事,”方谕说,“我不认她了,死都不认她。”
  “她是你亲妈。”
  “你是我哥。”方谕说,“再是我亲妈,也不能这样欺负你。”
  “可……”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哥,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小时候她不管我,是你跟我相依为命的。”方谕说,“我不要她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去了,一直呆在这儿。就算你把我骂得什么都不是,我都不会再走。”
  陈舷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方谕摸摸他的脑袋,拉起他的被子。陈舷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方谕把被子给他盖好,还塞进来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个热水袋,方谕把它放在他肚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来的。
  “睡一会儿吧。”方谕说,“没事的,睡一会儿吧,哥。”
  陈舷就真的睡着了。
  他梦见十六岁那年过生日。
  他哭完了,方谕扫了一辆共享电车,说带陈舷去取他的蛋糕,带陈舷去过他的生日。陈舷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两个人在夜色里一路疾驰。
  热风滚滚,十六岁的陈舷说不出的爽,他头一次如此叛逆,大逆不道地跑了。
  他有种离家出走的快感,被扔下的人终于成了老陈。
  于是他坐在后面,止不住地大笑。
  小电驴一骑绝尘,热风不断呼啸,头顶上斑驳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和方谕衣发翻飞,在车水马龙旁的非机动车道的小路上,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
  少年人的热血最容易上头,陈舷靠在方谕后背上,张开双臂,欢呼着大叫起来:“带我跑吧!”
  “带我跑啊,小鱼!”
  方谕没有回答,但小电驴加速了,向前一路狂奔。
  第49章 十二年
  有人悄摸摸地掀开了陈舷的被子, 碰到了他的胳膊。
  陈舷下意识地一震,猛地睁开眼。
  他瞪眼一瞧,和方谕四目相对。
  他冷汗淋漓地望着方谕, 满目惊恐。
  方谕愣了下:“……你,你热水袋有点凉了,我去给你换换。”
  陈舷回过些神来, 他松了口气, 又沉沉闭上眼,松开身上的力气, 把怀里的热水袋交了出去。
  方谕把热水袋拿出来,问他:“怎么了,吓到你了吗?”
  “……”陈舷沉默片刻, 说,“我以为又要把我扯出去打。”
  “以前在那里, 经常,睡着睡着就被扯出去。”他慢吞吞地说, “我没睡过完整的觉, 已经怕惯了。”
  方谕没吭声。他拿来小毛巾, 给陈舷擦掉脸上的冷汗。
  “以后你睡觉,我不碰你了。”他声音有点抖,“对不起,哥。”
  陈舷半抬起眼皮, 看见外头还是沉沉的黑夜,看见方谕痛苦压抑的眼睛。
  “……我梦见你了,”陈舷迷迷糊糊地说,“梦见我16岁生日那天,你拉着我跑了……你扫了辆电车, 载着我就跑了。”
  “混蛋啊你,你非得带我跑什么,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呢……就因为你这一出,我现在都放不下。”
  陈舷听见吸气声,然后是一阵抽抽搭搭的哽咽。
  方谕又哭了。
  方谕弯下身,陈舷看见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温热的手心颤抖地摸着陈舷冰凉的脸,陈舷忽的又想起那个突然凑近他,问他是不是委屈的小孩。
  陈舷抬起手。他握着方谕的手腕,在黑暗里看着他。
  “有点冷,”他说,“去给我灌点热水吧。”
  方谕说好,起身离开,去给他重新灌了热水。
  陈舷从他手里重新接回热水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像抱了团火。他又睡着了,这次幸运地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方谕还守在他身边,一动没动。
  又一天化疗。
  早上,陈舷还是没什么胃口。方谕给他剥了个鸡蛋,倒了杯温水。陈舷硬着头皮吃下去,还是不住地想吐。
  他又胃疼了,疼得缩起身来。
  方谕过来坐到床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给他揉着肚子。
  陈舷咳嗽几声。
  刚揉了一会儿,病房门就被拉开,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
  “来抽几管血,做检查。”护士这样说着,来到他床边,“伸手。”
  陈舷躺在方谕怀里没动,伸出一只胳膊去。
  他的手臂消瘦惨白,伤疤层层叠叠。瞧见他的胳膊,方谕给他揉肚子的手一僵,片刻,才又动起来。
  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陈舷采血,早知道他胳膊的惨样。她撇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上手就开始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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