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真没事?”
“真没事, ”方谕揉着自己后腰, “能有什么事,这是我们自己家。去吧,哥。”
陈舷一想也是,就把门又关上, 窸窸窣窣地在里面忙活起了自己。
方谕松了口气,转头又瞪焦娅。
焦娅小姐拉着他的胳膊,朝他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嘛,米凯莱先生。”
米凯莱是方谕的意大利名。
老外叫中国人的中国名字真是灾难,叫得千奇百怪还“五光十色”, 一群老师怎么叫他的都有。
在语言学校呆了半年,方谕就忍无可忍了,给自己随便整了个意大利名。
“先出去。”
方谕看了浴室里一眼,磨砂玻璃门里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
方谕的脸又红了红。他再次抹了把脸,推着焦娅向外走。临走前,他回头扫了眼屋子里,转身将干脚垫在浴室门槛底下摆正,才离开了浴室。
关上浴室的门,方谕回头,懊恼地问她:“你到底干什么?”
“也没什么呀,只是想问问您。”焦娅拿手掩住嘴巴,笑着说,“听说那位是您哥哥,您其实一直爱着他!您为了他,几天内弄了十万多玫瑰,还为了他向家族里奋起反抗,是真的吗?”
“……”
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但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焦娅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方谕踌躇片刻,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焦娅就欢呼一声,满面红光地笑起来:“太浪漫了!米凯莱先生,这简直是现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罗密欧!”方谕忍无可忍,“也没有朱丽叶和什么家族,就是个小破家而已,人也没超过十个!”
“再怎么小,那也是家族!”焦娅大声说。
跟浴室就一墙之隔,焦娅这么大声,方谕吓了一跳,赶紧按住她的嘴,拉着她往外又走了几步。等拉着她匆匆到了楼梯口,方谕才想起来,陈舷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
方谕松了口气,也松开了焦娅。
焦娅还是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方谕一个头两个大:“谁跟你这么说的?”
“马西莫先生呀。”
马西莫……
方谕眉角直抽,深吸了一大口气,默默地在心里把小马秘书的年终奖撤了五万。
方谕叹了口气:“马西莫还说什么了?”
“其他倒没说什么,就是还说,一定要把您带回来的陈先生照顾好。”焦娅低头看他的手,“先生,您的手也是因为和家族反抗伤到的吗?”
方谕低头看了看包着绷带的手。
沉默片刻,方谕抬手搓了搓手心。
还是有点酸疼。
“算是吧。”他低着头说。
“怪不得这些年您谁都不搭理,原来是心里有人。”焦娅说,“我能听听您和您哥哥的故事吗?”
“不行。”
“一点也不行吗?”
“一点也不行。”方谕说,“去做你的活。”
“好吧。”
焦娅略显遗憾,转身朝着楼下走。
方谕揉了揉肩膀,头都没回,就听见楼梯上原本往下走的脚步,又腾腾地跑了回来。
焦娅探出脑袋:“就一——”
“一点也不行。”
“我只听你们第一次见面就——”
“下去!”
“好吧。”
焦娅更遗憾了,她瘪着嘴,这回老老实实地真下楼去了。
方谕头疼又无语,转身过去,打开二楼的木头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深重草木的夜风,稳了稳神。
第一次见面。
女佣焦娅一句话,让他心里立时有些不安宁。
夜风在吹,把他额前的发吹得一荡一荡。方谕想起第一次见面那时——真是并不怎么体面的见面。
【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你问过我没有?】
【我问你,你问过我没有!?】
【我见都没见过的一个男的,你告诉我你要跟他结婚!?】
【那我算什么东西!?】
【你是个人吗你!?】
【我去死好了,去死行不行!?】
方谕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他喉咙忽然有些疼,和那时候一样,好像要流血出来似的疼。
方谕在都灵的夜晚里长叹一声,看向天上。明月和流云,在平和地明亮着。
他想起自己的十几岁时。
方真圆要结婚了,方谕是被这条消息带去的宁城。见到方真圆的时候她打扮得很漂亮,满脸洋溢着幸福,穿着料子不菲的新衣服。可方谕对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痛苦的脸,她和周延离婚时流的眼泪,和通红的眼睛。
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一进屋,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穿着一身洗得黄白的衣服,已经穿了两三年的裤子发白,裤腿都已经短了一截。
凉人的秋末,他露着脚踝。
屋子里的亲戚们就笑,说他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方真圆就跟着他们笑,笑得花枝乱颤一脸羞涩,说小鱼妈妈结婚你怎么穿这样就来了呢,一会儿赶紧让你舅带你去买两身衣服。
她突然就幸福了,像只已经飞在天空里的鸟,所以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他和方真圆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
方真圆被他说哭了,亲戚们过来打圆场,陈庆兰把他拉着去了陈舷的地方。门一开,他看见了陈舷,一个明明跟他境遇一样,却看起来比他平静体面多了的男生。
陈庆兰把他放下,匆匆地就走了。
就留下他跟陈舷两个人。
真是很不体面的见面,方谕刚跟他妈吵了一架。
方谕忽然笑了声。
他靠到窗户上,吹了挺久的风。过了好半天,方谕突然想抽烟,于是伸手往兜里摸。
摸到了烟,他又一顿,想起在宁城时,陈舷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就咳嗽的样儿。
方谕又把手收了回来。
咔哒。
开门声响起,方谕转头,看见陈舷脑袋上搭着毛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方谕给他的是自己的睡衣,尺寸有点大了,陈舷也还是一身病骨,衣领只到两边肩膀的一半,就那么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陈舷两手拽着毛巾走出来,往旁一看,看见了他。
“小鱼,”他说,“你怎么在这儿?没回屋?”
方谕摇摇头:“想吹吹风。”
他把窗户关上,陈舷朝他走了过来。
陈舷看出来他在担心什么,挺无奈:“我能吹风。”
“还没好,别吹了。”方谕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怀里,一下子紧抱住,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真香。”
“是你沐浴露的味儿。”陈舷说。
“你本来也好闻,”方谕揉揉他的肩膀,“我爱你。”
陈舷愣了瞬。
“我爱你,哥,”方谕又念叨了一遍,“全世界我最爱你,你最好了,我爱你。”
“……突然这么说干什么?好了,我也爱你。”
“没什么,突然想起以前了。”方谕轻轻,“我其实小时候就觉得你挺没脾气的,怎么亲爸一声不吭突然结婚,你都没什么反应。”
一说这茬,陈舷干笑了声。
“那会儿你姑姑带我去你家里,我都以为要又吵一架了,没想到遇到个你。”方谕说,“我那天是想跟你吵架的,所以一直跟你摆脸。”
方谕把他抱着,下巴搁在他脑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就这么说着话,“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不在意,也不吭声。”
“我就想,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没脾气的人。”
“后来我才发现,你哪儿是没脾气,你是被欺负惯了,没办法了。你爸对你不好,想要你帮忙撑撑场子,就把你带去饭局。不想搭理你了,就把你扔在家里一句不问。”
“把你的抚养权争来了,又不好好对你。你发脾气就无视你,又冷你好几天。出什么事,都说是你自己的错。搞得你对谁都没脾气了,对什么都没脾气了,总是委屈自己,将就别人,你怕别人都不要你。”
“以前我觉得不公平,嘟嘟囔囔地骂你爸,你就不吭声。过了好半天,你就跟我说,没事小鱼,至少没打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你傻啊,哥。”方谕说,“真傻啊你,精神上的虐待也算虐待,他这还根本找不到痕迹,就这么聪明地欺负你,你还觉得没关系。”
“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哥。”
陈舷没吭声,但往他怀里钻了钻,浑身都用力地抱紧他,肩膀都耸了起来。他吸吸鼻子,忽然有点想哭。
方谕把他扣在怀里,又安慰地拍了两下后背。
方谕低着头,又想起十七岁那年的运动会。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个运动会。
陈舷跑了一千米,是冠军。冲线之后他高兴得嗷嗷叫,气喘吁吁地朝方谕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