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才走了几步,怎么又要回去了?
他苦命地叹了声,派人再将尸首搬出来。
直至光亮重现,温暖日光柔柔打在南枝身上,她才敢眯起一条眼缝,打量自己在哪。
陈涿声音愈发冷:“松开。”
南枝反应过来,慌乱松开他,又仰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来将我关在牢里的?”
陈涿垂眸看她,指尖掐住她的下巴,捏出了两道清晰的红印,迫使她抬首,眸光森冷夹杂些戾气,问道:“你接近我到底是何目的?”
南枝脸颊痛,眼眶顿时泛起了泪花:“什、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踌躇好一会才试探道:“是我鬼迷心窍,你不是在扬州抛弃我的人,都是我认错了,以后我绝对不在外多说一个字,行了嘛……”
沁凉的泪珠啪嗒滚落到他的掌心。
他看着掌心中的晶莹水窝,唇角紧绷,眼底缓慢浮起了一阵困惑。
高栋还刻意放慢了脚步,结果出来就见到陈大人在捏姑娘家的脸。
他咳了声,只能尴尬地朝天看,提醒道:“陈大人,尸体已经让人带出来了,下官派人去请了染坊的老师傅过来辨认。”
陈涿蓦然松开手,抿唇又看了她好几眼。
她抽噎了几声,吸吸鼻尖,抬手擦过面团似的脸颊。
许是害怕了,耷拉起脑袋不敢再看他。
他收回视线,迈步进了殓房。
殓房鲜少使用,空荡荡的,又因着背光,有些昏暗。
白文领着几个官差将一蒙着白布的尸首抬进去,放在中心。
南枝方才在心底骂了陈涿一通,郁气一扫而空,好受多了。
她抬起明艳的脸庞,好奇地张望着这地。
外面一白须白发的老师傅小跑着进来,刚迈过门槛,就要跪下去:“草民参见陈大人!”
陈涿看他一眼:“不必多礼,看看这尸体。”
老师傅忙道:“是是是,草民这就看。”
他顾不上擦额间汗渍,小跑着到了尸首旁,将上面盖着的白布拿下。
底下安静躺着一尸首,没什么狰狞的死状,只是脸上像是被涂了什么染料,呈深沉的暗绿色。
南枝不觉害怕,反倒觉得这尸首像是戏班子扮妖怪的角一样。
老师傅跪到尸首身旁,皱眉盯了那层暗绿,又凑近轻嗅了下。
沉思了会,他伸手轻触那层暗绿,这才敢确定,站起身禀告道:“陈大人,这应该不是染料,而是一种专给木器上色的漆物,草民不通此道,无法辨认这是什么漆物。”
陈涿轻轻颔首,看了眼白文。
白文立刻掏出袖口银袋,递给那老师傅道:“大人知晓了,这是大人给师傅的酬劳。”
银袋沉甸甸的,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师傅还在推拒着。
南枝的眼睛却陡然冒出了一阵光亮,炙热地盯着那银袋。
第6章 金银
殓房阴冷森然,只有个小小的窗子透进飘飘光尘,像是盖在一块的密闭棺材板,让人呼吸都觉压抑沉闷。
老师傅接过银袋,惶然拜了好几下才敢告退。
南枝将视线从银袋上挪开,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胆量,一股脑走到那尸首旁,半蹲下来细细打量。
这尸体是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满脸横肉的凶相,因整张脸被涂满了暗绿色的漆,深沉又静穆,实在像是画册里青面獠牙的妖怪。
她轻嗅了下,只觉它与记忆中的味道相重合,索性壮起胆气将白布再掀开些,直至露出尸首的上半身,那暗绿漆色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她微眯起眼,凑近,捏出了他指缝间的小小朱红丝线。
此人穿着一身简单的湛蓝锦衣,腰间佩了枚玉佩,打着长长的细密红穗,扯出丝线和红穗相近,粗略查看时,只会以为是他身上掉下的一缕。
陈涿侧眸,注意到那抹嫩黄裙摆在尸首旁铺散开,上前,在她面前半蹲下身。
“这尸首是关键证据,别乱动。”
南枝只当没听见。
她屏息凝神,满脸挣扎,终于试探伸出一个指尖,轻轻碰上那截暗绿手腕。
很凉,比冰块还凉,还带着股阴气。
她慌乱地收回手,终于确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这是绿沉漆,用草汁混入漆中让颜色灰暗,呈暗绿色。用这种漆涂的毛笔最是光亮,绿莹莹的,像是剔透碧玉一样,若涂在桌案屏风上,就更加光泽明亮了,光一照,上面画的花鸟像活过来了一样。”
她像是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念道:“你看,还有这丝线,是缂丝,可珍贵啦,要用生蚕丝和彩色熟丝来回编织,还要用梭子划出刻痕,费上一年都不一定能编完。我只在佛像经幡上看到过,不过听说也有人穿它织出的衣裳,肯定要花上不少银子。”
陈涿眼底浮起暗色,盯着她灵动的神情道:“你不是失忆了吗?”
南枝愣了下,脑袋像是被针扎了般刺出密痛,茫然道:“对,我是失忆了,失忆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些。”说着,她眨巴着眼,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仰起了脑袋。
南枝啊南枝,你可真是聪明,失忆了还能记得这么多。
陈涿看出她眼角眉梢的自得,从喉间淡淡嗤了声,将她手中的缂丝拿出,吩咐道:“高栋,派人去查验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高栋接过:“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
南枝眨眼,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陈涿,伸手,白嫩的手心向上,然后凑到他跟前。
陈涿怔了瞬。
在灰蒙蒙的殓房中,那双圆眸像是闪着烁光,折出清亮的星点,因着面上笑意浮起,层层交叠在一块,渐渐变得鲜亮,像是在土堆上摇曳的一簇花。
鲜亮的嫩黄花苞忽地歪着脑袋,拉长了尾音,绵绵道:“陈涿——”
他回神,长睫颤动,移开视线:“什么?”
南枝笑容更加殷切了几分:“刚才那老师傅说了那么一点,得了那么多。我说了那么多……”她见眼前青年神色轻淡,忙补充道:“但我可不是个贪心爱财的人,你给我一半就好了,好不好?”
那手心越凑越近,伴着一股清甜香味,几乎快要贴到他脸颊了。
他闭了闭眼,驱开纷杂思绪。再睁开时,又恢复了拒人之外的模样,他从袖中拽出一钱袋,鼓鼓囊囊的,一眼就知分量不轻。
南枝的眼睛蹭地更亮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袋。
修长指骨缓慢扯开了绑结。
露出的居然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金灿灿的金叶子!
南枝按下心中激动,压着嘴角,尽量挤出了个冷脸,仿佛对金叶子不感兴趣般。
陈涿捏出一枚金叶子,抬眸就对上了南枝滚烫又炙热的视线,随着他的指尖挪动,黏在金叶子上的眼珠也一块晃动,他忽然觉得,方才用错了方法,想要撬开这骗子的嘴太简单了。
“想要?”
南枝掩饰般轻咳了声,正色道:“我说了我不是个贪财的人,我猜你也不是个厚此薄彼,偏心眼的小人,既都给了那老师傅银子,总不能什么也不给我吧?”
陈涿:“……”
胡搅蛮缠。
他启唇:“我问,你答。如实说,这枚金叶子就是你的了。”
南枝郑重点头。
“你既都失忆了,方才那些是怎么想起来的?”
南枝皱起眉尖:“我也不知道。只是一闻到那漆的味道,我就觉得熟悉,下意识想起了绿沉漆的名字,然后就说出来了。兴许是我失忆前给木器上过漆,又或者是什么地方做过绣娘,这才能这般熟悉。”
陈涿敛眉,忆起去年,她穿了身坠着珍珠的深粉襦裙,头上戴着极其精巧的蝴蝶金簪,怎么瞧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扬州多富商,又对屋内摆设要求极精细。想来她也是耳濡目染,这才了解了些。
想着,他算是认可了这答案,将手中金叶子放到她的掌心,又从钱袋中捏了枚。
“你为何会从扬州跋涉至京城?”
南枝脱口而出:“我是来寻你的——”
还没说完,就见青年慢慢收回了金叶子,她连忙改口,老实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刺客将我逼到了山崖边,然后我就摔了下去,山下是连绵的江水,我这才大难不死,被一个好心的船夫救下。”
陈涿垂睫,眼底晦暗,一个姑娘家孤身从扬州跑到了京城,又被刺客追杀,绝不可能是她随意几句说的那般简单。想来要等到派去扬州的人回来,才能知晓缘由。
他勉强嗯了声,将手中金叶子放到她掌心:“最后一个问题,”说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上她的眼睛,道:“你为何就认定我是你的夫君?”
南枝一愣,指尖捏紧金叶子锐利的边角。
最开始她身边只有一写着“涿”字的木簪,又因船夫的话和几段破碎的记忆,直接将他和脑海中的未婚夫联系上了。她也疑心过,直到见到了陈涿,只一眼就觉得熟悉,像是在哪见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