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陈涿半蹲下身,手刚碰上脚腕,就触到一阵凉意,他抬眸看她一眼,垂首替她将嫩黄色的绣花鞋套上,道:“前几日娄大夫说,你若再受寒,施针之期就得缩短,汤药也得加量。”
  “什么?”南枝一愣,半点旖旎心思都没了,苦着脸缩在椅上。
  房门外,云团端着铜盆进来了,刚准备出声唤姑娘洗漱,抬眸却见到了陈涿额心那异常鲜明的花钿,惊得五官都一滞,公子这是什么癖好?
  她不敢多看,忙将眼神挪到地上,强行正色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洗漱。”
  南枝吸吸鼻尖,站起身与她一道进了内室,换衣洗漱。
  陈涿面色淡淡,抬指轻触了下额心,走到铜镜前俯身瞧了眼,见着那抹由朱笔精心绘成的样式,然后微不可查地翘了瞬唇角,很快又敛了下去。
  尚没从铜镜前直起腰身,白文急匆匆走进了房门,快声禀告道:“大人,宫中急召,派人到了府衙却没瞧见大人身影,如今正在府中候着——”没说完,他抬眸,忽地瞧见了大人仔细端详铜镜的动作,怔了瞬道:“大人、您这是?”
  陈涿直起腰身,神色如常道:“无事,你继续说。”
  白文咽下讶异,继续道:“今日一早沈言灯入宫后,在垂拱殿待了约有半个时辰,陛下就派人到了府衙,还派人去了一趟高大人的府邸,应是有极要紧的事。来的那宦官正在府里等着呢。”
  圣心难测,自陛下提拔了沈言灯后,常在朝后单单留他下来说话,反而再也没将陈涿召到御前,引出朝中好些传言。此番急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涿敛眸思索片刻,就唤人洗漱更衣,只这额间花钿,干透染在额心上,一时竟也擦不去,急得白文团团转,拿着皂角和湿帕就要亲自上手道:“大人,这怎么办?若这般直接到了御前,只怕有失体统。”
  陈涿却避开他的动作,只将官帽戴上,正巧遮住了那花钿道:“莫要误了时辰,就这般去吧。”
  ——
  垂拱殿内,气氛古怪。
  陛下半垂着眼眸,指节搭在案牍几张奏折上,瞧不出什么神情变化,而沈言灯垂首站在一侧,面上噙笑,眼底闪着阴冷的光,一身绸面青衣官袍静静垂落着。
  高栋却是满头大汗,连拭一下却都提着心不敢,耷拉着脑袋,任那汗濡湿了官服衣领。
  没一会,殿中传来脚步声,陈涿身着暗绯袍,身姿似鹤,款款站到案牍几丈外,俯身道:“臣参见陛下。”
  陛下抬首,面无表情地盯向他,只一瞬却又立刻浮起笑意款款的仁厚模样,温声道:“涿儿来了,朕等你好些时辰了,快落座。”
  一旁守候的小宦官立刻上前,将木椅递到他身下。于是整个殿内,陈涿与圣上成了唯二坐的人,高栋吓得不轻,别着眼角一直妄图给他使眼色,可陈涿只理了理衣袖,似没察觉底下的暗流涌动般,竟如往常般坦然地坐下了。
  沈言灯笑了声,意味不明道:“陈大人当真是自如,敢在陛下面前这般坦然地落座,换作臣,陛下如此恩赏,只怕早已惶恐不安,跪地谢恩了。往后臣是得好生向陈大人学学胆量,也好往后遇事能不惊不惧。”
  高栋听着这话头皮一阵发麻,僵硬地尬笑了声,打着圆场道:“沈指挥使说什么呢,陛下与陈大人间的关系岂是我等能比的。”
  ……
  忽地,一道沉闷扣声响起,陛下屈指轻敲了瞬桌案,面色沉了下去,冷冷看向他们,愠怒道:“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话家常吗?”
  两人瞬间噤声。
  陛下又转眸看向陈涿,神色稍缓,语气却不复起初那般宽厚道:“今日沈指挥使递了几份奏疏到御前。朕瞧着里面内容颇有意思。说是涿儿去岁到了一趟江南,暗中和那地一带富商勾结,得其供奉好些家产,从而贿赂公主府的婢女,又特意派人在宫宴上刺杀朕。”
  他将奏疏扔到了地上,沉声道:“这是柳家母女的证词,说是你威胁柳家献出了家产。陈涿,是吗?”
  陈涿从椅上起了声,躬身辨道:“臣去年为去江南,是为督京司事务,追查逆党下落,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来去匆匆,并未与什么商贾有过牵扯,单一证词,谁知是否为强行逼供而出,如何能将臣和谋逆此等大罪相连?”
  沈言灯当即反应过来道:“陛下,臣可以命为誓,在狱中从未对柳家母女动过重刑,此间证词皆为她们真心所诉。”
  陛下不说话了,垂着眼帘静静地看向那被散开的奏疏,又将眸光移到了陈涿身上,一瞬似涌出很多复杂的情绪,痛惜和无奈,畏惧和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他往后倚着腰身,极疲倦的模样,说好早已预备好的打算道:“陈涿在朝多年,颇得朕心,一时朕也难以相信这证词,按理如此浅薄的证据无法说明什么,可沈指挥使已提出此事,也不能就此简单揭过,你就暂且在府中休养几日,待彻底查清再回朝中。”
  自他继位起,朝中无人能用能信。夜夜入梦常会忽而惊醒,浮起那年叛党入京的景象。陈涿凭着科考入朝,因着惇仪才允了他督京司的官职,可却只是个没实权的名头,直到供奉到御前的贡布染毒,是陈涿及时出现才得以及时救驾。
  往后他就愈发依赖陈涿,任督京司壮大,得以监百官,清佞臣,甚至瞧见他与太子亲近也并未制止。可有些事……早应警惕的。
  就像养荒野中的野狼崽,决心喂食的第一日,就要做好他反咬一口的准备。
  当年的叛党就是先帝的宠臣起了反贼之心,围困皇城,派人追杀先太子,此后天下动乱,哀鸿遍野,好几年才被镇压。若朝中一家独大,怕是会重蹈覆辙,再复当年之景。
  高栋眉心紧皱,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咬咬牙刚要出言。陈涿却忽地转眸,扫他一眼,他一愣,忽地明白了目光的意思,躬身又退了回去。
  陈涿语气真切道:“清者自清,臣相信沈指挥使,更相信陛下,定会给还臣一个清白。臣在陛下身边这几年,次次救驾于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之心。”说着,他躬身谢恩,那宽大的绯袍虚遮住了轻淡的眉眼。
  陛下道:“朕自是相信你的。可惜京中谣言甚嚣,也是实不得已之举。”
  他眼角微眯,岁月留下的皱纹笼在一块,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是在府中暂歇几日,也好多陪陪惇仪,莫要叫她误会了什么。”
  埋首跪下的陈涿眼底浮起点点厌恶,又回道:“陛下放心,臣不会让母亲担忧的。”
  ——
  宫门口,陈涿两侧衣袖轻晃,缓步行至马车前,将手中官帽递给白文,刚准备起身上去。
  身后却传来声响道:“陈大人。”
  沈言灯笑意温和,几步行至他身旁,语气尽是嘲弄道:“陈大人经了如此之事,竟也是这般镇定自若,倒也不知当真是心中无愧,还是伪装太深,这点事已没法撼动根本……不过这几日陈大人赋闲在家,心中可莫要因此事懊悔痛恨,我观陛下心中还是对大人留有余地的,迟早会复了大人的官职。”
  陈涿眸光轻闪,凛冽冬风将衣袖吹得阵阵作响,他垂目,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对上了他的视线。
  沈言灯瞧见他额心一点殷红,冷嗤了声:“陈大人这是什么癖好?竟画上了姑娘家的花钿。”
  陈涿眉梢轻扬,微微讶异道:“你自己教出的画工,竟认不出了?”
  话音刚落,沈言灯反应过来,神色僵在了脸上,眸光凝出冷意,死死盯着他。
  他继续道:“南枝爱玩闹。昨夜困倦了一夜,待到晌午才起身,晌午时她却又趁我安睡时偷偷所为。这染料一时擦不干净,只得这般带着来上朝。”说着,又似想到了什么,顿了下又道:“对了,沈大人放在木箱里的那画像我见到了,果然南枝那时的画工更稚嫩些,如今笔法娴熟,也知自己想画什么了。”
  沈言灯一句句听着,指尖紧捏着衣袖边缘,折光的绸面映出一道道皱痕。
  远远地,被他们落在身后的高栋终于赶上来了,快跑过来,捂胸大喘着气道:“陈大人,属下有事寻你说,怎地走得这般快。”说着,当即就看到了陈涿面上那抹异常,愣了下立刻联想到了什么,窃笑道:“陈大人额心这是夫人画的吧,样式倒是好看,怎地这般招摇地带出来了,要被人瞧见肯定是要笑话的。幸好怎地也没什么旁人,闺房之乐嘛,我和沈指挥使都明白的。”
  他说着,用肩撞了撞沈言灯的肩膀,有意调节方才殿内两人针锋相对的气氛。可笑了两声,左右看看,忽嗅出几分不对劲。
  怎么怪怪的?
  沈言灯隐忍着,扯起唇角道:“告诫陈大人一句,占了旁人的迟早是要还回来的。”
  陈涿垂睫理顺绯色官袍,淡淡道:“这就不劳沈大人操心了。晌午已至,既陛下让我歇息几日,我便也不需到府衙上值了,正巧也可在府中好生陪陪南枝。”说着,看了高栋一眼:“有些事就劳烦高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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