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众人目光都落在了陈涿身上。
  他垂着眼睫,指腹处金簪凉意未消,好一会才道:“此间是为皇室秘闻,若流传于民间,只会徒增恐慌,今日母亲所为对外便称是其身患臆症,以免民愤过激,生出乱事。而陛下突闻战事,心生忧思,骤然病重,清醒时曾言将柔容长公主所生嫡子过继到其名下,称为储君。”
  旁人听着,一时愕然,颜明砚既无官身,又无才学,怎能担此重任?陈大人也是公主之子,身上也淌着赵家的血,从哪个方面瞧,都更适合称帝。只是前脚其父刚被押送入牢……这时再提,委实有点张不开口。
  若就定了那颜明砚,其在朝中无势,也没瞧出有什么野心,估摸着这少年郎心性顽劣,年纪又轻,想来也是理不了朝政的,于他们,只有好处。
  众人想着,也便都应声附议。
  沈言灯面上露出点笑意,所筹之事在此终于过半,他的余光落在从御台往下走的南枝身上,缓缓提醒道:“那边关战事呢?陈大人打算眼睁睁看着其内乱,攻至京中吗?”
  陈涿指骨微紧,只道:“此事我心中已有打算。”
  ——
  人在家中坐,龙袍天上来。
  颜明砚从得知消息起,就呆若木鸡地坐在府中,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陛下怎会过继自己?颜驸马倒是处变不惊,笑意温和,帮着他与被几个满脸谄笑的太监言谈,交代了他几句,就将他赶上马车递送入宫。
  可从始至终,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那种怎么掐大腿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直到在宫门口,遇到了扶着惇仪坐上马车的南枝,才恍惚着定了神。
  颜明砚缓过了神,看向坐在侧旁的太监,恹恹地揉着额角道:“你说,陛下病重,想要过继我为太子?”
  太监当即“诶”了身,前倾着身子,嗓音尖细道:“回殿下,的确是您说得那般,殿下已经下旨,您如今是储君,恐要不了几日,就要再上一层楼了!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往后奴才定尽心伺候殿下!”
  颜明砚受不了这被拖长的刺耳声,烦躁地挥挥手,想要掀开车帘和南枝打招呼,却被太监率先按住了那车帘,像触碰了什么禁忌般震惊地睁大眼睛,苦口婆心劝道:“殿下,这可不能乱动。如今您身份特殊,又是急召,先入主东宫要紧,莫要声张。”
  他听着,拧了拧眉,也只得将手放下。
  这边,南枝将陈老夫人和惇仪送上了马车,交代车夫将人安稳送回府。
  她却没上马车,而是走向了宫门口的陈涿,陈涿下意识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捋顺,又揉了揉道:“宫中事尚未平息,暂时脱不开身,我尽力早些,在晚膳前回去。”
  可南枝耷着眉眼,一言不发。
  陈涿眉尖轻皱,半俯着腰身对上她的双眸,问道:“怎么了?”
  南枝抬睫,定定看他道:“你是不是打算去边关?”
  陈涿一时怔住,张着唇却又什么也没说。
  边关情形复杂,不知被害死了几个将领,匈奴攻至何地,兵力悬殊多少……这些尚且未知,而边关多年来的安逸,使得朝中只顾着防乱臣,一时竟挑不出可挑大梁之人。
  除了他亲去,再无第二个人选。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从一开始边关将领被害,再到如今骤起战事,一步步引向了今日的局势,可他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乱世再起,只能跳进这陷阱,离开京城,竭力平定边关。
  陈涿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胸口一紧,在沉默中点了头。
  南枝拽住他的袖口,道:“我与你一起去。”
  陈涿拒绝地极为果断:“不行,边关局势复杂,又忽地被害死了几个将领,必定出了内乱。战事又频发,根本不知如今是何模样。你绝不能去。”
  她猛地甩开那袖口,挑出他话中的刺:“可若如此危险,你去了,也是九死一生,若回不来……”她咬唇,泪珠啪嗒嗒落下,想说的话,根本不敢说出口。
  他眼睫颤了下,轻声道:“南枝,自我入朝起,就知会有这一天。只要边关平定,往后所有事只会越来越好。因而,即便眼前是明晃晃的生死线,我也必须去,但南枝,我不能让你与我一道涉险。”
  南枝的理智明白他话中所言,可心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倒是眼珠啪嗒嗒掉得越发多。
  陈涿倾腰,指腹擦去她脸颊上的水渍,垂目道:“三个月,只要三个月没听到边关打了胜仗的消息,想要留在京城还是离开,都会有人替你打点周全。”
  南枝却推开他,眸光含着水意看向他,再也听不了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每一个字,径直转身离开了。
  陈涿看着她的背影,驻足许久。
  一身为了过新岁而穿的暗红常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直到宫门内有人唤他,才回过神,走入了这巍峨华贵的宫殿。
  南枝用袖口擦着脸,心神似飘在了半空中,唯有腿脚,重复着往前走的动作。
  她听着沿街百姓,私下议论着宫中刚颁的旨意,难解皇家那一竿子乱绳的糊涂事,刚说皇帝不是皇帝,转瞬却又要换了个新皇帝,这以人度己,很快又愁苦着战事将起,若真烧到了京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知走了多久,直至到了陈府门前。
  一个早已等候她多时的人拦住了她的前路,冷声道:“柳南枝,我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第107章 离开此去九死一生
  熟悉的声音传到南枝耳边,她先理解了下这句话,才慢慢抬起了脑袋,对上了柳明珍的视线:“你说什么?”
  柳明珍嘴角勾着细微的笑,因逮住了她的小把柄,得意地扬起脖颈。先前她仅通过郑氏的反应,隐约能猜到些却不敢相信,可今日颜驸马的儿子意外承嗣,做了储君。郑氏听着,骇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即要在府中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雇着马车离开。
  她这才确定了。
  ——颜驸马必定和郑母有点前缘!她才会在听到其子登基的消息,愁苦得只想逃跑,柳南枝肯定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柳明珍越想越笃定,抬着眉梢:“柳南枝,果然人不可貌相,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层隐秘的身份,这要是被捅出去了,你的命还能保住吗?”
  南枝听得云里雾里,情绪本就低落,更不想和她纠缠,便垂下眼眸,准备绕过她回府,再缩回房里,和宽厚又亲和的被褥拥抱一会。
  见人想走,柳明珍一急,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腕:“柳南枝,这次我可不是在与你说笑,今日那柔容公主的儿子已经成了储君,等他登基称帝那日,若知道有个流落在外的妹妹,恼羞成怒下,怎知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南枝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昏沉,借着一团乱麻的思绪去理解她的话。
  母亲和柔容公主?
  咳,不对不对,她想茬了。
  那是颜驸马?
  怎么可能?
  先不论母亲从未到过京城,那颜驸马和柔容殿下感情甚笃,京中盛名的伉俪,两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关系,甚至都不认识。
  南枝奇怪地看了眼柳明珍,月余没见,她是疯了吗?
  柳明珍自以为拿捏住了她,悠悠威胁道:“此刻母亲正在府中收拾行囊,打算这几日就启程回扬州。只要你立刻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和母亲眼前,此事我可以当作不知,甚至帮你隐瞒。可若是你非要在母亲眼前晃……那就别怪我了。”
  南枝揉揉额头,看向她满脸确信的模样,沉默了两瞬,然后伸出指尖扒开她的手,哑声道:“真心劝你,去看看大夫吧。”说着,自顾自地转身进了府。
  柳明珍看着她的背影,气得直接高声道:“柳南枝,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就是事实,想要保命,只能听我的!”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卷着枯叶的萧瑟冬风。
  她咬了咬唇,心里恼怒南枝不以为然的态度,却又不敢真的冲到东宫,将此事捅出来。毕竟牵扯过深,万一连累到了母亲,那就得不偿失了。想来想去,她能做的居然只有借此威胁一番柳南枝,可没想到那榆木脑袋根本理解不了!
  ——
  回房已是傍晚。
  烛盏在灰蒙蒙的夜色中映出一片昏黄,窗上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剪纸,南枝草草用过晚膳,就坐在内室桌案后等人。
  可连着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只一晃神的迷糊,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蜷着身形,唯有几缕发丝在脸颊轻扫。
  临近深夜,陈涿带着一身寒露,终于从宫里回来了。
  放轻脚步声,刚走进内室,就见南枝趴在桌上,睡得正熟。
  他想着此刻时辰,眉尖不自觉轻皱,就走到桌前静静看她,暗红色常服在静谧屋中驻足不动,默了会他俯身,伸出指节将那几根胡乱舞动的发丝撩到了耳后。
  就着这样的姿势,借着昏黄的烛火,他垂着眼睫,面上落着长短不一的阴影,小幅度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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