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主营帐中,只余角落处燃着一炭盆,因来去匆匆,帘子四掀,只余下几缕微弱热意。几封信置于案上,与旁的书图杂乱地堆在一起。
  “陈大人常年身在京中,和那等满口儒道礼法的文人待久了,养就了这等杞人忧天的性子也不奇怪,但这处是边关,我等都是在刀尖血海里博出来的功名!蛮夷不过仗着一时运气,这才寻了点破绽,如今不也被逼得停在关外,不敢擅动吗?何不一鼓作气,将丢下的三城夺回来?”
  说话的正是这些年来边关的主将凌卓,在军中威信颇高,虽对京中这位陈大人有所耳闻,可一平白来的小白脸凭何刚到,就空高他一级?于是自陈涿到这,句句相呛,非要与其作对。
  陈涿垂目,修长指节摆弄着桌上那拆封已久的信笺。
  一股凄寒冷风席卷而入,牵起帘外那彻亮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
  忽地,指腹顿在信笺一角,他抬起双眸,平静地看向这位言语嚣张的凌将军,启唇道:“倒是不知,这边关何时成了凌将军的一言堂?”
  凌将军听得一怒,抬首却对上他投来的眸光,不知为何,满腔怒意似被一浇,脊背处慢慢地攀上了一阵冰冷的悚然感,冒出了急汗,叫他动不了喉,一时怔住。可转念却又想,一个从京城来的小白脸,麾下能调动的仅是些残兵,只怕他挥挥手的力道就能将人吓回京城,有何需畏的?
  他强行镇定,带着几分篾意道:“一言堂倒不敢当,某到底在边关多年,带着众兄弟们守到如今,得了几分信任罢了,陈大人久居京城,自然不会理解。”说完,坐在他身后的几个将领虽各个低下了头,却没一人出言反对。
  饶是这位陈大人官职再高,威望再盛,生死关头,没人敢拿性命开玩笑。
  陈涿见着此景,眉眼轻淡,见不出一丝怒意,只是抬眸沉沉地看了他会,忽地轻笑了声,缓缓起身道:“凌将军好气魄,刚犯下戍守失职,连丢三城之罪,尚未立下功名,就有底气对着朝中派来的人如此口气,想来是做了万全准备。”说着,走到他身边,指节搭在了他的肩处,宽袖上一行银云纹样撞上铁甲,泛出泠泠寒光。
  凌将军脸色一白,只觉那轻飘飘的手像千斤顶般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半边身子都软了。
  丢城之罪他起初是忧心过,可朝中却没传来半点风声,只当是紧要关头,不能轻易对人才下手,早了了这桩事。如今这一提,心肝都跟着颤了颤,他腾地站起身道:“我有何打算,自是与陈大人无关!陈大人莫要耽误我行动,影响了军情就行!”
  陈涿的手被撞到半空,他理着衣袖,淡淡道:“那我便恭候凌将军的捷报了。”
  说完,凌卓冷哼一声,领着营中半数人离开。
  帐帘大开,边关这股干燥又凛冽的风,如刀般层层刮进来。
  陈涿站在帐中,任风吹冷过,身形似苍松静静而立,只看着那几道身影离开。帐中所剩的人面面相觑,正欲开口之际,就听他道:“未有帅令,凌卓可调兵马不过千余,待他出兵敲鼓时,派人到雁门关外十里的浚刺山上接应,以免这位凌将军还未回京陈罪,就先丢了性命。”
  帐中人神色间透出几分狐疑,念着他的身份,虽不信却只得起身屈膝称是。
  *
  夜凉如水,四下烛火似都浸满湿意。
  南枝坐在堂前,瞥了眼侧旁的人,拧着眉道:“颜明砚,你待着这真的没事?”
  颜明砚揉着眉心,总算缓和了点蔓到心底的倦意,他半靠在椅边,声线沙哑道:“母亲的灵堂尚还设在宫中,沈言灯以祭拜名义召了多位大臣入宫,却没一人到过灵堂,母亲的命,全然成了他的幌子,我若此刻回去,才会真的出了事。”
  南枝听着,胸口冒出难忍的涩意,她垂目,轻轻叹了声。
  颜明砚侧目看她,道:“高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会,待见了高栋,我再让人过去唤你。”
  南枝默了下,她在外奔波整日,又是纵马疾行,脊背早就黏了层薄汗,索性便也站起身道:“我很快就回来,时辰晚了,久等也不是事,若熬不住了,就唤云团带你到厢房。”她快声说完。这不想不要紧,一念着就觉浑身不自在,匆匆离开了这处。
  堂内只余下他,门窗大开,一丝轻微动静都清晰可闻。
  隐隐地,他像是听到了阵凄凄抽泣声,呜咽声,伏在耳边,每一呼一吸都扫过肌肤,带过阵阵战栗,哭过一阵又轻轻唤他陛下……
  他未曾动作,仰首倒在椅上,许是只穿着中衣,脸色略有点苍白,眼尾却微红,颓然无力地垂着眼睫,掩住了那点冒出的湿意,却又簌簌滚落到发鬓中。
  母亲临终时,道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他既继位成帝,就得守着这份基业,担上那一份责任,安心地守着“赵明砚”这身份,活过这一辈子。
  可他非要这份自由不可了。
  什么是事与愿违?是要瞎子打更,聋子掌物?还是要善人握刀杀人,恶人行善布施?那陈涿若非少时一劫,岂会是如今这般步步谨慎。斥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他偏要逃,逃得远远的,就算母亲入梦骂他,斥他,杀他,也绝不回头。
  窗外一缕阴风飘入,轻轻地拭去他的眼角泪。
  *
  南枝沐浴更衣完,身子终于松快了些。
  她用干帕绞着乌发,却颇为不适应,一时伸得腕酸就丢到凳上,在榻旁停了脚。
  目光慢慢地往下挪,定在了那漆黑的榻底,一时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多些人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竟就在这方狭窄的榻下,静静躺着。
  而发现这秘密的,还是聪明无比,机智过人的她。
  她摸了摸下巴,想陈涿在这榻上躺过那么多回,却连一点都没察觉,足够她翻来覆去嘲笑个上千次了。
  待转身查了门窗,南枝这才持着灯盏,探入榻里燃出一点亮光,屈身往里一瞧,果然有个浅青色的包袱,静静躺在最深处。
  她下意识屏紧了呼吸,将指尖往里探着,直至抓上那柔软的布料——紧张之余还在想,怪不得方木将其错认成贡布,摸得的确如云织雪卷,十分柔软。
  待将那包袱拽了出去,她盘膝坐在地上,灯盏放于身旁,睁大双眸看向那团鼓鼓囊囊的包袱,拍下一点浮尘,将其缓缓打开,却只有一方极厚实的黑布,平整地叠成块状。
  她摸了摸,实觉这布厚得过分了些,借灯稍一看,细细拆下了那线头,终得见内里一点明黄影子,心里几近一震,立刻将其收好。
  真的,真的……在她手上!
  南枝站起身,如热锅蚂蚁般在屋内来回转了几圈,而后站在窗前,望向远处那黑沉沉的天色,强行镇定下来。
  将近天光破晓,熬了整夜的高栋动了陈涿留下的人手,又将几位同僚从梦中薅了起来,方才打听出人落到了何处,左右施压,生生用了一张调令将人从沈府里讨了出来。
  只是这人,是彻底得罪干净了。大人您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他苦凄凄地想。
  第116章 离京统统见鬼去吧
  初春清晨,处处缥缈着清新又冰凉的薄雾。
  白文被高栋硬拉着进到堂中,衣袍脏污,瞧着却没受什么伤,颇为精神,忿忿不平道:“何需你费心将我寻回来?我倒不信他真敢对我做什么?”刚说完,高栋一拍他脑袋,熬了整宿的怨气比鬼还重些:“是夫人要寻你,快些进去!我也能早些回去向自家夫人谢罪。”
  两人拉扯着走了进去。
  南枝和颜明砚皆换衣休整过,饮着浓茶生生清醒了几分。
  见着白文进来,南枝急得站起了身,上前几步道:“白文,事关紧要。”说着,便也不再多言,抿着唇,眸光沉沉地看向他。
  白文不明所以,忽地念及了要事,胸口随之一颤。他瞬间卸了满身轻松,声线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紧张道:“当真?”
  南枝轻轻点了头道:“去书房。”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此处。
  高栋一边困得打起了哈欠,一边从余光中瞄了眼颜明砚,干笑了几声,迈起小碎布走上前,诱哄道:“陛下,昨夜您一直不归,满殿宫人遍寻不得,吓得都快将皇城翻空了。要不,臣现下就送您回去?”
  颜明砚换了身窄袖黑袍,眉眼间却不似往日那副随心所欲的恣意模样,只轻轻搭着长睫,眸光冷凝,许是被这初春凛冽的风刮得,眼角处有点微红。
  闻言,只瞥他眼,便将手中茶放下,变回了往日浑不在意的散漫姿态,勾唇笑道:“我既出来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话音一落,高栋脸上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快被气得哭了。您老人家不回就不回了,可却是他亲手将人藏着带出来的,到时事情败落,无论是那沈言灯还是身在边关的陈大人都不会放过他,他真是脑袋被驴踢了,做出这等蠢事。
  高栋咬咬牙,盘算着怎么让宫里知晓他的下落,好将人顺理成章地塞回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