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薛凌霄用力拽紧缰绳,“放心吧,我……没事。”
  等到薛府门前,他翻身下马,抬头望去,只见薛家的牌匾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四周挂满了白布。
  门角处挂着两只白色灯笼,上面写着醒目的奠字,在暗夜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
  曾经显赫一时地薛府,如今……竟也萧条至此。
  他缓缓地……推开了门,里面……漆黑一片。
  唯有槐树影下,一根绳子孤零零地垂落,兴许……是刑部的人忘了收,也或许……是有人故意安排。
  他视若无睹,直奔薛家祠堂,用手挡着火折子点了烛,屋里便亮了起来。
  薛昭死了一个月了,早已下葬,唯有堂中供奉着他的牌位。
  即便他对这个儿子没什么感情,也总要来……见一见他。
  他抽出香,点上,插在香炉里,香烟滚滚缭绕。
  常言道,白发人送黑发人,遵循三世因果报应,乃前世孽缘和家族业力的现世显现。
  家族中若有不孝,暴虐等行为,才会消耗子孙福报,导致后辈早夭。
  可……那又如何呢?
  既生在薛家,延了他的血脉,便应当明白,欲享其荣,必承……其痛。
  毕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年少时,他父亲是先皇众臣,母亲乃是将门虎女,即便他母亲后来病故,可他每次出门,也都如众星捧月。
  人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更何况……他还有个与太子青梅竹马的姐姐。
  先皇虽然没有定下二人婚事,可众人皆知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直到……那个小门小户的江南女子进了宫,原本……她是被许配给沈淮渊的,却不知沈清河抽了什么风,居然向先皇求娶那女子。
  先皇虽未同意,可……他薛家还是沦为朝中笑柄,多少世家子弟对他表面关心内心嘲笑,只有薛天明置若罔闻,还……主动退了一步,将薛杜若嫁给沈淮渊。
  可……他生来显贵,又怎甘屈居人后?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在背后讽刺他的嘴脸。
  一想到以后的他或许再回不到那样的尊荣,他甚至……连门都不敢出。
  直到薛杜若找到了他……
  一阵风“嗖”地吹过,烛火被熄灭,祠堂里……瞬间又恢复到了黑暗。
  他拉回了思绪,眼神也渐渐清明。
  他抬脚,走出门去。
  …………
  赵府里,烛光笼罩。
  赵无逸正披着外衣伏在桌案上,抄写佛经。
  这些年,他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练字。
  再或者就是救济穷人,他想,真正的状元……能做的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他尽量让自己做到完美,好像……只有多做一些才能配得起他的身份地位。
  “砰砰砰,”门外突有声音响起。
  他心中一动,匆匆打开门,就见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笼罩住他。
  紧接着是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赵大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赵无逸眼中震惊,眸光扫向四周,好在下人知道他喜静,很少来此处。
  他连忙将黑色身影迎进屋内。
  然后跪倒在地,嘴唇颤抖,“将军!”
  黑影揭下斗篷,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地眼,他径直走至桌前,一甩衣摆坐下。
  冷哼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将军吗?”
  赵无逸内心忐忑,他抬起眼眸,只见薛天明脸上除了带着些许风霜外,容貌居然也未有过多改变。
  他低下头,“下官不知道将军为何如此说。”
  “我儿死,你竟都不曾派人通知我?”
  赵无逸眉心轻抖,“将军,我……写了信的,虽未署名,可小公子死前,我就已经担心事情有变,特意派人通知了将军。”
  薛凌霄眯起眼,手中拳头渐渐捏紧,果然……是有人截了他的信。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纸墨,拿起看了看,
  “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
  这些年……你竟还在模仿他的字?“薛凌霄冷笑,将纸扔回桌上,“不过可惜……却终究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赵无逸眼神暗淡,没有说话。
  他知道,薛凌霄瞧不起他出身低贱,一贯喜欢嘲讽他。
  只听薛凌霄又继续道,“我听闻……薛昭死后,薛天明也失踪,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到底与沈尧有没有关系。”
  赵无逸犹豫下,点头,“有。”
  “呵,也就是说,他沈尧就是冲着薛家来的了?那永安帝如今召我回来,定是二人已经联手,这一次他费劲心机,想必……是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办法。”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眼神却坚定,
  “只是当年之事密不透风,相关的人都已灭口,即便他们猜忌却也并无实证,而且永安帝在位多年,让他翻沈清河的案子?岂不是等于告诉众人他名不正言不顺?
  我猜……或许他此举就是为用沈尧来抗衡薛家,二人究竟谁为棋子尚未可知。”
  赵无逸眼如浓墨,“下官也是这样想,只是不知将军……明日打算如何?”
  薛凌霄舔了舔嘴,赵无逸给他倒了杯茶。
  他轻抿一口,
  “当年皇后娘娘为让永安帝打消疑虑,要我自请去边关,永安帝也同意,
  若这一切果真只是沈尧一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又能治我何罪呢?也无非是薛昭留下的尾巴。”
  尾巴……也就是临县,他当年为了敛财建造那里,倒是笼络了不少官员,不过后来他去边关后也就没有再用过了,却不想薛昭竟重操旧业。
  薛凌霄轻转手腕,目光阴冷,“可即便是他们想定我罪,如今薛昭已死,我父亲又失踪。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目光直视赵无逸,“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当年状元之事。”
  他看向远处,“那时……正赶上沈清河身死,太子妃难产,到处人心惶惶,尚未来得及换你的考卷,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没被人发现你假冒一事,后来我倒是找人调查过,真正的……状元早已跳崖自尽,于是我也就将此事搁置。
  这世间……就仅有你一个赵无逸而已。”
  赵无逸顿了顿,他又跪在地上,“将军放心,我答应过皇后娘娘不论明日发生什么,我也绝不会……攀咬薛家。”
  薛凌霄点头,“有你这句话,也不枉费她当年把你带回林府。”
  他将斗篷帽子又重新带好,向门处走去,赵无逸又叫住了他,“只是……将军,臣……还有一愿,我儿子赵子怀……如今还在宝华寺里。”
  薛凌霄侧眸,“放心,若……你出事,我会派人护住他。”
  薛凌霄走出赵府,远处一个雷声响起,狂风撕扯,黑云欲摧。
  他心中却渐渐踏实。
  此时他只庆幸他没有听薛杜若的话,给薛天明的毒下的重了些,即便他落在沈尧手里,也是废人一个。
  只要……那件事永远不会被发现,迟早……沈诺要登上帝位。
  那他薛家便可在庆国,坚如磐石,挺拔不倒。
  …………
  暴雨如注,沈尧睁开眼,见窗外风雨如晦。
  他站起身,点了灯。
  阿招走进来,见他衣服未脱,猜他又一夜未眠,神色凝重,“王爷,薛凌霄已带人进城,先回了薛府,又……去了赵家。”
  沈尧没有开口,只点了点头。
  他走进海棠阁里,烛光下,床上躺着的是一位身穿藏蓝色道袍的老人,他紧闭双眼,面色萎黄。
  因事关重大,如今……也只能先将他的尸体停在这里,密而不发。
  只是命运弄人,他曾经没能等到他父王为他申冤,如今,他也没能等到沈尧为他报仇。
  可沈尧却不怨他,他知道,他一定已经努力地坚持到最后一刻了。
  阿招将香点好递给沈尧。
  沈尧默默地举起香,鞠了三躬。
  若他在天有灵,那就保佑他大仇得报吧。
  他将香插好,“林府那边怎么样?”
  阿招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沈尧垂眸,已经两日了,林妙仪一次也没有来过,她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可他……却不能再等了。
  他大步迈出门,“走吧。”
  宫门外,沈尧一手执伞立于门前,沈诺站在他身旁。
  两人静静地看着这场大雨,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耳边有声音传来,“快看,是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怎么来了。”
  “听说,是陛下心疼他此行辛苦,没有宣他进谏,特意要他今日上朝。”
  “陛下还真是器重他。”
  沈尧眯起眼,见远处一道巍峨的黑色身影缓缓走来。
  雨水霹雳啪啦敲打在地。
  他问向身旁,“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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