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其上题谢枋得的咏梅诗——“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士人皆以梅为君子,力图穷尽一生修得梅之品格,周缨不以为奇,只是瞧落款印鉴是“临溪山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的雅号竟以他为官伊始的临溪县为名。
耳畔听得他又轻咳了一声,周缨恍然回神,细看这咏梅图一眼,而后执起案上的羊毫小笔,蘸了朱墨,轻轻将三朵雅致的空梅描红。
时下已近立春,梅花已有十之七八被描红,纸上花枝开得正盛,红艳艳的一片,热闹极了,不似这画外之境萧索。
“果是病得厉害了,已三日未曾涂描了。”
崔述捂嘴轻嗽,平复后轻声回道:“确实,病糊涂了,多谢你。”
将朱笔放回山水笔枕上,周缨转头来看他,他捂着厚氅坐在窗下,又清减了些,被案上的腊梅一衬,皮肤显出一股病态的煞白来。
周缨走上近前,取一方素帕递给他,指了指他额间:“擦擦汗,忌着凉。”
崔述接过,一时没有动作,见她仍旧不自知地盯着自个儿,才缓缓执帕轻擦了下。
“好生将养,听闻户部尚书人选尚未议定,暂且由你代尚书事,户部事繁,还得身子康健,才能招架得住。”
竟也不似上回那般生分了,话里话外反倒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关心,崔述不由抬头去瞧她。
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个儿,周缨再瞧了一眼他这病弱之态,又道:“殿下的课业倒不用太操心,殿下勤勉,这般年节也惦记着来向你请教,好学之心可见一斑。”
崔述“嗯”了一声,她便起身告辞:“我去瞧瞧殿下,耽误得太久,恐令旁人生疑。”
“好。”崔述起身随她一道往院外走,方走至中庭,便见齐延和崔易有说有笑地进来,驭风在他俩脚边摇着尾巴蹿来蹿去,险些绊住二人脚步。
齐延被它逗乐,往前小跑逗弄它,驭风扬起四蹄飞快追来,因跑得太疾,一时难以住脚,便往齐延身上扑去。
正玩兴大起,驭风收不住力道,周缨心下一惊,来不及将怀中书册撇下,双手将齐延环在怀中,一下便被驭风扑倒在地。
齐延被护在怀中,半分疼痛不曾遭得,周缨却被身下石子硌得倒吸了口凉气。
宫人一拥而上,将齐延扶起,齐延转身来扶周缨,焦急问道:“周女史有无大碍,可需传医官?”
“并无大碍,殿下不必挂怀。”
周缨说着微微侧头,瞧见崔述含怒的眉眼。
他对她动了怒。
不敢与其对视,周缨垂首抿唇,避开了这洞若观火的目光。
第44章
◎撞进一双怒意炽盛的眼。◎
险些伤及储君,众人心下凄惶,生怕被责罚,皆埋首待罪,大气不敢出。
驭风犹自不知闯了大祸,仍欢欣地摇着尾巴,还想同齐延一块儿玩乐。
这憨厚样子反倒逗得齐延一笑,早忘了方才那一遭,他俯身摸了摸驭风的脑袋,才同崔述告别:“崔少师身子抱恙,我还来叨扰了这么久,实是不该。我就先回宫了,太医便先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少师多顾惜身子,待养好病再回朝中。”
崔述谢过恩,送齐延出府上辇。
周缨随侍在侧,直至轿辇起行,仍能感知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知他此刻定然愠怒不已,却也无法,只得强作不知,随行回到宫中。
三日后,明德殿日讲毕,齐延的贴身女官温瑜来同周缨传话:“皇后想查阅近日日讲记注,还请周女史将近日注笺呈至景和宫。”
日讲记注平素每日由温瑜带回,第二日再带回明德殿,由周缨再整理誊抄一份装订存档。
周缨应下,取出年后这几日的记注,随齐延一并回到景和宫,在东庑房中用过便饭,等候传召。
日沉时分,宫人过来请她进东偏殿。
头回相拜,周缨恭谨行叩拜大礼,章容并未叫起,仔细将她端量了几回,才问道:“瞧着年纪还轻,才十七岁?”
听得肯定回答,章容又道:“宁州棠县,倒是不远。”
三日里,尚宫局已将周缨的过往翻来覆去查了个干净,只道是先前籍在明州,后来随母归宗落回宁州,此次应选入宫,被祝淮看重,选入尚仪局,目前专司侍读事。
门第普通,断与前朝派系扯不上关系,又刚入宫,与内廷诸人牵涉亦还不深。虽年纪尚轻,但为人看着并不娇气轻浮,反倒稳重有加。
章容边翻阅记注,边思量了盏茶功夫。
“卢侍郎近来朝中庶务繁忙?”章容持镊翻卷的手已滞了许久,但声音听来仍还沉稳。
司檀忙禀道:“春将至,亲耕礼将近,想来礼部正忙着。”
章容沉默不语。
“倒还有一桩,听闻卢侍郎近来和户部闹得不太愉快。户部有意查各部历来积弊,卢侍郎年前被崔少师派人请了几回。”
“因私废公不可,因公废公,亦显法纪弛矣。与户部生了龃龉,自按前朝法例处理,如何能因崔少师领侍讲事宜,便挟私怠慢殿下的功课。”
话说到最后显是动了怒:“近来越发照本宣科,堂堂储君不耻下问,身为臣子竟敢搪塞,这侍讲官,想必是时候换换了。”
司檀应喏。
周缨讶异抬眸,东宫受傅,事关国本,侍讲官人选竟由中宫如此轻率决定,而宫人全无半分诧异或劝阻,想来已然司空见惯。
章容顺着这目光看来,周缨重又俯首下去。
“殿下之事,为这内廷里的首要事。”章容执银镊翻过一页,慢吞吞地点评,“倒是个做事细致的,遣词造句亦能看出来有些才学,且未替朝臣矫饰,”说着向周缨一笑,“应该是个没有私心的罢?”
周缨叩首:“入得内廷,自然奉娘娘与殿下为主,断不敢有私。”
章容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瞧你这话说的,那圣上呢?”
周缨再拜:“乾坤共济,同为天地之主。”
“能说会道。”章容一笑,叫她起身,命人赏了一支金累丝葫芦簪,吩咐道:“行事机敏,又有护主之心,还算可靠。明日便来景和宫吧,往后随侍殿下左右,仍司侍读之事。”
周缨应下,接过司檀递来的记注,正欲告退,章容又叫住她:“我再看看。”
司檀重新将记注呈上,章容翻至正月十一那日,慢慢翻看那日齐延与崔述的问答,问道:“此问为何未完?”
“是时殿下发问,崔府的两位哥姐儿嬉戏至此,崔少师念殿下正是童心未泯之年纪,平素又无兄弟姊妹可与之玩乐,遂请殿下先事休息,令府中小辈相伴。”
章容闻言,双眉微微蹙起,几有半盏茶功夫才问:“崔家二郎现今任何职?那孩子多大了?性子如何?”
司檀答道:“现任户部员外郎,至于孩子,暂且不太清楚。”
周缨接过话:“瞧着应与殿下年岁相差不大,性子还算沉稳,玩兴起时也有几分活泼。”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同祝尚仪禀明吧。”
待周缨出殿,章容复又思虑了盏茶功夫,起身到后殿去瞧齐延。
天色已喑,后殿中十二盏莲花灯齐燃,齐延端坐在案前,完成今日的课业。
许是有些难,没写几个字,他便将笔放回笔枕中,托腮思索片刻,挺直的脊背微弯下来,不多时,又强迫自己重新挺直腰背,凝眉深想。
章容接过司檀手中的缠枝莲食盒,走至案前,齐延起身:“母亲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听闻你近日歇得越发晚了。”章容将汤碗端出来,“尝尝这个,歇息一会儿。”
齐延垂目看来,见是一碗鹌子羹,其上飘着笋丝、松茸,鲜味扑鼻而来,接过来浅尝了两口,点评道:“肉极嫩,尝着也鲜,母亲尝过了么?”
章容摇头,将一碟金橘煎端出来,执箸喂给他一颗:“我不爱喝这个,这金橘解腻,也尝尝。”
“酸甜可口,挺好的。”齐延夸道。
章容摸了摸他脑袋,劝道:“还是早些休息,课业若太重,便同崔少师说一声,他知道同讲官商议调整,身子最重要。”
“崔少师回京之后,又将功课重新安排过一遍,更合理了些,孩儿学着也还好。”齐延解释道,“课业并不紧迫,只是我想让父亲也开心些。”
“你父亲虽喜你勤勉用功,可也未要你这般糟蹋身子。”章容叹道,“也是怪并无其余子嗣替你父亲分忧,你父亲才在你身上寄予了这般厚望,但他何尝不希望你能做个普通稚子,无灾无病,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知晓的,父亲和娘亲的用意我都明白,我也想快些长大,替你俩分忧。”
章容鼻尖微酸,将食盒收好递给司檀,趁机侧身掩下失态,坐至齐延身侧,温和发问:“殿下,你想不想要位伴读?”
“伴读?”齐延轻轻抿唇,试探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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