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她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宗妇们似得了指令,与她一同哭诉道:“妾等自知今日行事有悖礼教,若蒙圣上垂悯,愿长跪文庙以赎己罪。若圣上与中宫不恤宗室,欲绝齐氏子孙,请先赐鸩酒于此,以全妾等之节义!”
  仿佛是预先演练过多次,众人异口同声,整整齐齐,可谓气势凛然。
  广场上哀哀一片哭啼之声,若非知晓内里皆为一己私利,周缨也险些要为这为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凛然所动容。
  断绝宗庙供奉这顶天大的不孝帽子扣下来,便是圣上也将受万人非议,这亦是今日众命妇敢聚哭文庙的底气。
  周缨冷嗤了一声,对上大长公主铁青含怒的面色,全然无惧,冷然道:“太祖朝所制定的《户部条例》便已明确规定,诸王庄田,钦赐者免赋,自置者依例纳粮。按京兆府上奏,光大长公主府,便在京郊松岭、华泽五处约占良田两万亩,岁入粟麦可达六千余石,几可操控一县粮价。”
  “然依泰初、永昌年间实录,大长公主得两朝赐汤沐邑实只八千亩,余者一万二千亩并无恩赐敕书,实乃以祖产为名、强扩庄田并接纳小民投献避税而来,乃实打实的民脂民膏!既非钦赐,便该依律纳赋,然多年来以赐田免赋为名,未曾纳粮一斗,岂非以京郊万民养大长公主一人?”
  闻她所言,大长公主面色一变再变,到最后接近铁青,未及反驳,又听周缨提高声音道:“大长公主若不服,可拿出睿宗、顺宗皇帝亲赐敕书出来对质。我愿当着宗室与百姓的面,与您细论府上良田的来处,是否为欺压百姓强占民田所得。想必在场民众亦喜闻乐见,愿顶着午时的大日头听一听这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点到的民众一时议论声大了几分,讽刺义愤之语隔着石桥传过来,落入众命妇耳中,令众人低垂下了头。
  见大长公主不说话,周缨笑了一声:“不敢也无妨,敕库与太史馆皆有存档,两相印证,作不得伪。我来之前,已命人誊抄数份,请在场诸位一阅。”周缨示意宫人分发传阅,“敢问大长公主,强占民田该当何罪,又该如何判处?”
  铁证在前,众多有意请来的监生阅过敕书,大着嗓门向周围不识字的百姓宣扬,不出片刻,整个文庙门前,已闹哄哄地传开了此事。
  由来天下口舌,皆控在读书人手中。大长公主此番面色着实精彩,然而被抓住七寸,不敢再有分毫反驳。
  身侧的肃王妃按捺不住,欲要动作,周缨已施然开口:“肃王受顺宗皇帝恩赐之旨意,我亦誊抄了一份,肃王妃可愿观之?”
  肃王妃当即偃旗息鼓,慌得连假惺惺的哭泣都止了。
  “再者,诸位命妇指责奸佞欺君罔上、推行伪令,试问在场百名宗妇,诸位府中人丁几口,占田几亩?安敢直言以面庙前百姓?”
  “天下田亩十之三四在宗室,而国库岁入反不及太祖朝半数!究竟是奸佞欺君行清田苛政,打压宗室动摇国本,还是尔等恃强凌弱,占田逃赋吞噬国本,乃至绝宗庙祭祀并贻祸后世子孙?”
  第65章
  ◎稍后赐宴,你随侍我身侧。◎
  三言两语便将圣上不敬宗庙的罪论驳倒,围观者群情激愤,奋勇上前,欲要打砸这帮蚕食民田的权贵,骇得班直们执戟相逼,才短暂地镇压住民愤。
  “永昌六年实录载,削庆王府隐田归民。既然先帝亦曾整饬宗产,今日圣上与有司所为又有何不可?”周缨扬声道,“若诸位以宗亲身份威逼圣上废此利民良策,方是有违祖制,恐招民怨,圣上自不会姑妄听之。”
  围观之众再度被挑唆起情绪,纷纷嚷着往前扑来,妄图以肉身突破班直们的警戒,一时间,场上剑拔弩张,唾沫横飞。
  从巳时至现在,艳阳烈烈,宗妇大多身世优越,多年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住这般苦,心里早就暗暗叫苦不迭。
  此番见大长公主亦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官条分缕析地驳得哑口无言,场外百姓更似要将她们剥皮抽筋,吓得赶紧住声,不敢再执一词。
  周缨示意禁军尽力拦住百姓,目视大长公主,放慢语速道:“待回宫后,我会将文庙之事一一禀告中宫,至于民意,诸位也已亲眼目睹,还请三思。若诸位再继续执迷不悟,惹怒圣上与中宫,受到责罚的,恐怕不只诸位夫人自己,连诸位在前朝的夫婿子孙亦免不了被牵连。”
  既知圣意绝无松动,又有民意不可违逆,众人皆已生出退却心思,却无人敢先行动作,纷纷惶惑张望,不知所措。
  正当此时,年逾七十的老云阳伯夫人忽然倒地,激起一片惊呼。
  周缨命人将其抬至庙内静室,随行太医入内诊治。
  人还未进戟门,就有一声哭号传来,原来是老云阳伯夫人的侄女痛哭着追了上去:“姑母,您可千万别有个好歹啊,否则我还有何去颜面去见姑父?”
  众人见状,纷纷借口去看望老夫人,蹒跚着起身追了上去,一时戟门前便零零散散地只剩下半数宗妇。
  见余者畏大长公主不敢先行,周缨冷硬施令:“午时将过,请班直送名册上的各位夫人入宫赴乞巧宴,中宫还在等候诸位。”
  哭庙事在先,此时仍命入宫赴宴,还不知皇后心中是何成算,又是否会发落,众命妇全然没了先前的那般气势,魂不守舍地离开文庙,前往宫中。
  大长公主和肃王妃亦不得不站起身来,周缨抬手示意,身侧候着的班直上前,半押半引地将其带离此地。
  围观百姓意犹未尽,周缨命人将尚未化尽的冰块分予众人解暑,扬声道:“圣策施于海内,清丈隐田,减民赋税,使天下百姓往后皆不必再冒籍依附权贵,亦可安心耕种以获自足。”
  众人捧着散冰,有贪吃的孩童咬了咬,明明冰得牙疼,但还咧嘴笑着。
  周缨不觉莞尔。
  然而文士执笔,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她深谙此道,自不愿放弃这大好机会,遂提高声音,朝向特意引来的监生方向,极坚定地补充道:“还望诸位明是非,辨忠奸,毋使良策滞碍,善政难行。”
  禁军将诸宗妇车驾引入皇城,自丰乐门入宫。
  众人心下不安,放慢步履往宫内走。
  周缨未曾随行,留在文庙看顾老云阳伯夫人,待其醒转后,吩咐班直送她回府,又检点完文庙一应事宜,确认并无疏漏后,打马赶回,在丰乐门内与命妇队伍会合,一并往后廷行去。
  今夜设宴在乞巧楼,这时已至酉末,尚食局已忙得不可开交,预备着宴饮一应器物食膳,后廷里宫人脚步匆匆,然行列整肃,寂寂无声。
  方过丰乐门,行出半里地,忽听人群中“哎呀”一声,肃王妃捂着小腹半跪在地上,脸上冷汗涔涔。
  “医官。”周缨忙喝了一声,吩咐宫侍上前,将肃王妃围在其中,张帷帘以遮掩。
  随行太医诊完脉,避开肃王妃焦切的眼神,快步起身,往周缨这边来,附至耳边禀道:“肃王妃有孕在身,月份还小,想是平日身子就虚,今日又劳累得厉害,有滑脉之相。”
  “速移去就近宫殿,还请太医不管使什么法子,务必保住腹中胎儿。”周缨还算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速去回禀皇后。”
  宫人迅即抬了步辇上前,将肃王妃扶至其上,快步带往最近的显庆殿。
  肃王妃大骇:“你们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周缨走近劝道:“王妃安心,宫禁之中,无人敢对您不敬。溽暑难消,还请王妃速去歇息片刻,稍后娘娘在乞巧楼设宴,还待王妃整饬衣冠出席呢。”
  肃王妃瞧她一眼,见她神情不似有假,看不出端倪,一时没有往深处多想,况腹中绞痛,着实难捱,便咬紧牙关不再出声,由着内侍将她抬走。
  “肃王妃有中暑之兆,太医建议先在此处稍事休息。还请大长公主和诸位夫人移步乞巧楼更衣,稍事休息后,皇后娘娘会前来主持宴饮,并与诸位一并对月穿针,胜者有赏。”
  众人由内侍领着前往乞巧楼,周缨则加快步子回到景和宫。
  入殿时,先遣来禀报的内侍还跪在殿中,周缨敛袂行跪拜大礼,双手将绶牌托高,禀道:“文庙一事,臣已处置完毕。宗室恶行昭彰于天下,必受唾弃,圣上仁心爱民,清田薄赋,当传诵于民。今日涉事之宗妇,除云阳伯夫人老迈不宜再劳顿外,余者皆已带回宫中乞巧楼,候娘娘发落。”
  周缨再叩首:“然不察肃王妃有孕,未能妥善处置,致其有滑脉之危,还请娘娘责罚。”
  章容按着眉心,没有说话。
  司檀行至近前,将绶牌取回。
  周缨长跪于殿中,醇厚悠长的沉水香令她鼻间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不得不掐住垂在身侧的手指,以十指连心之痛生生逼退这阵不合时宜的不适,复又安安分分地伏下身,以额贴地,静等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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