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榻上之人正在勉力闭目养神,听闻问话,缓慢睁开眼,正要说话,却听外间起了争执纷扰声,章容斥道:“谁在外头吵吵闹闹?”
  内侍忙不迭出去查看,回完话,章容便在屏风外接见了二人。
  二人跪地,不及请罪,便道:“永遇门生变,请陛下与娘娘知悉。”
  殿内的齐应面色遽然一变,章容仔细问了些细节,他便凝神听着,待章容问完,他心中已有了数。
  “冬至轮戍,王举在宫禁,调龙骧卫断永遇门,务必禁绝内外来往。”齐应缓慢而沉重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章容摆手,让内侍将她二人带去偏殿休息,实也含禁足之意,毕竟如此大的消息,自然不能泄露出去。
  沈思宁此时才仿佛刚回过神一般,哀哀泣泪:“他肯定是出事了,那些人那般久没追过来,肯定是因为觉得目标已被处理干净了。”
  周缨紧紧握着她的手,徒劳地安慰她:“不一定,别这样想,说不定他武艺高强,反将对手制服了呢。”
  身处明光殿,沈思宁不敢造次,连哭都压抑着,身子已抖如筛糠,哭得连面颊都隐隐抽动,声儿却还是压着的,分毫不敢惊扰隔壁的人。
  周缨站起身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任眼泪将衣襟浸湿了一片。
  齐延得召匆匆赶至,一进殿便听章容怒道:“我倒不知谁有这般大的胆子,竟敢为此大逆之事。”
  齐应招手让齐延上前坐,才慢慢道:“一策又一策,苦苦相逼,你若为宗室,你反不反?先前还有徐涣暗地里撺掇出一桩又一桩事,如今徐涣败了,总有人要背水一战。”
  齐应自嘲一笑:“又碰上这么好的天赐良机,我若去了,述安不在,挟幼帝令朝堂,又或杀太子,立新帝,数年困境一朝而解。任是谁,都要釜底抽薪试上一试的。”
  “陛下。”近侍急急闯进来,跪地禀道,“是雍王,雍王率兵至宫城外。幸在手诏及时送出,王统制率龙骧卫斩杀今夜守将,控制住了永遇门局势。”
  “宗室竟拥立他。”章容挤出一个极冷的笑,“倒是伪装得极深。”
  另一内侍趋进,禀道:“王统制传话,雍王伪造兵部勘合擅调东营大军,并率私兵共两千人众,以冬至皇帝急召之名骗开广运门,包围宫城,封堵各处入口,现已控制外朝,禁百官出入。”
  齐应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暗黑色的血迹落在金砖上,留下一滩不起眼的痕迹。
  他扶着床栏坐稳,反手握住章容的手,面庞上青筋暴起,话说得极慢:“阿姊,我怕是撑不住了,咱们一同渡过无数难关,此次却不能陪你一起,只有你与延儿一起来渡了,实是对你不住。宫城易守难攻,禁军应当还能抵挡一阵,我先交代后事,你再想办法传讯京营求援。”
  听闻“后事”二字,章容泪如泉涌,却拼命压住了哭声,郑重应下:“好。”
  齐应命人自御案后夹层中取来一卷绫黄卷轴,章容接过打开,却是一张早已拟好的遗诏,忙命齐延跪地。
  御笔亲题,命皇太子柩前即位,念及太子尚在冲年,由皇太后临朝称制,崔述作为顾命大臣辅政,上已加盖皇帝行宝。
  泪倏然滚落,章容啜泣出声。
  齐应道:“我自知身子不好,早在预备,此前已拟好此旨,但到底没想过会这般快,还未及召三宰执用印。”
  宫门封锁,宰执无法入宫,若为密诏,既无宰执联署,又未公开宣诏,来日若被质疑为矫诏,则又起风波。
  章容道:“宰执虽未至,宰执妻母尚在宫中,速去内西门,将各外命妇请来,由今夜当值的翰林学士御前宣旨。”
  见她涕泪涟涟,但仍心有成算,齐应一笑,放心不少:“阿姊,你在我身后做了五年的谋士,如今是时候走到前头来了。宗室不过是狗急跳墙,仓促起事,背水一战,并不足为惧。你要冷静应对,渡过这一劫,这是你临朝的第一关。”
  章容点头:“陛下放心,我会护好太子。”
  齐应继续交代:“我走后,朝中异党必然猛烈反扑,你初临朝,抵挡不住,延儿还小,亦抵挡不住。但述安可以,他心志弥坚,无分毫优柔退步之懦,朝中无人胜他,你要信他,重他。”
  章容点头。
  齐应命翰林学士备笔墨,招手唤齐延上前。
  齐延泪糊双眼,踉跄上前,在榻前跪聆圣训。
  “延儿,来路漫长,但你性慧,爹爹知道,你能做好。”齐应缓了一阵,才接道,“我有三道旨意,你听好,日后待你即位,你来下旨。”
  “是,臣谨记。”齐延叩首以候。
  “待你即位,将缉狱司交给崔相全权统领,他为刑官出身,知晓如何慎用。他若要废,你不得阻,若他暂且留之,待你亲政后,立废缉狱司,永不得再置。”
  “是。”
  “赐崔家丹书铁券,除涉谋逆大罪,永不祸及性命。”
  “是。”齐延再应。
  “我陵寝以东两里,筑有陪陵一座,待来日述安去后,赐陪陵,葬于朕陵之侧。”
  齐延泪已湿襟,知晓这是君父对他的要求,按制社稷功臣方可附帝陵而葬,这是要他亲政掌权以后,也绝不可生出半分清算之心。
  帝王英明一生,清楚知晓历代顾命大臣之结局。这是以遗诏之重,保崔述余生随时可全身而退。
  “我此生,资质平平,政绩亦平平,但对人还能称一声问心无愧。独独述安,在前冲锋数年,令我常觉亏欠,此令,你一定要记住。”
  视线模糊,连眼前的金砖都已看不清颜色。
  齐延茫然叩首,应道:“是,儿子谨记,此生定不敢违,请父亲放心。”
  未以君臣相称,而以子对父的承诺,来表真心。
  齐应放下心来,猛然咳出一口血来,众人面露凄惶,他却不在意地随手拿锦帕擦了,而后在齐延肩上拍了拍:“往后要多替你母亲分忧,别让她过度忧心。”
  “是。”齐延哭着应下。
  外间忽有杂声传来,是命妇到了,齐应已无力起身,章容只好命众人进殿。
  先是皇后仓促离席,后又闻厮杀之声,再被宫人违制请至皇帝寝殿,命妇们心下惶惶,诸多猜测,在此刻被齐应一句话证实:“朕将大行,碍于宫门生变,群臣暂且不能入宫,无法当面宣制,故请各位夫人来做个见证。”
  屏风后小声议论起来,齐应又道:“诸位的夫婿、子嗣都是朝中股肱之臣,请各位夫人临危不惧,镇静持重,听宣制使宣遗诏,日后肩负起见证之责。”
  屏风撤开,榻上君王面色灰败,但无人敢直视,纷纷跪拜稽首,恭听遗诏。
  章容与齐延跪在上首,翰林学士上前一步,朗声宣诏:“……特颁遗命,以定大统。皇太子延,天资英睿,圣贤之学日进,宜承大宝之重,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冲年,庶政繁殷,保兹皇绪,实赖母仪。皇后章氏,内修壸政,外辅时政,贤德闻于朝野,宜尊为皇太后。应军国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参知政事崔述,志秉忠贞,安民察吏,其功甚巨,朕心久倚,兹特命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君,赞襄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制完毕,命妇被请至偏殿暂歇,翰林学士和齐延亦被清退,殿中只留章容一人。
  弥留之际,齐应褪去素日的稳重,目光中显出几分缱绻与脆弱来,极轻地唤道:“阿姊。”
  知晓此番强撑已是回光返照,章容上前,将他手握住,却听他道:“抱抱我,阿姊。”
  章容心中一恸,将他拥入怀中,暂且止住的泪再次滚滚落下。
  “阿姊,我这一生虽短,但真论起来,其实并无太多遗憾。”
  头埋在她颈间,齐应絮絮说着:“唯一之憾,便是与阿姊相伴十七载,虽为死生可托之盟友,却……从未得过阿姊一分真心。”
  温热的鲜血猛然绽出,溅洒在章容身上,连胸腔都跟着一并滚烫起来。
  下一刻,却如堕冰窖。
  她惶然起身,又怕惊扰了肩上长眠的人,茫然地坐下,眼神不知该聚向何处,极尽哀恸地唤出那个已遁形数年的称谓:“子和。”
  尔后,灵台逐渐清明起来,她将齐应身子放平,擦净他嘴角的血迹,盖好锦被,掩好帐幔。
  擦干眼泪,整好衣冠,章容起身行至外间,看向亮如白昼的永遇门,沉声道:“六尚女官听令。”
  【作者有话说】
  遗诏内容参考宋真宗、宋神宗、雍正帝遗诏。
  第103章
  ◎到底是崔氏门风。◎
  阶下站着六位随命妇而来的局正,章容面色沉静,声音中已无一丝哭腔,只有稳重:“宫中有变,望诸位随我守卫内廷。大事若成,诸位都当嘉奖,若不成,此地便是我等埋骨之地。”
  “愿为娘娘效忠,万死不辞!”林尚宫领头,六人异口同声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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