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啊,你们在这里。”克拉姆身材匀称、健硕,面容方正,四肢修长,“我被女主人派来寻找你们,亲爱的小姐们,宴会就要开始了。”
安娜点了点头:“好的,好的,亲爱的克拉姆先生,请您原谅,我和希尔维娅从她大学毕业后,就不怎么见面了。”
克拉姆笑了笑:“这是可以理解的,安娜医生,不必向我道歉,您知道,我从集中营里出来的时候,恨不得和我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喝上三天三夜的酒。”
他的话说得希尔维娅和安娜都笑了起来。他们一起走向了餐厅。
餐厅中的水晶灯照得室内一片灯火通明,桌子上猪肘、酸菜、香肠一类的食物琳琅满目,毫无一丝战时的气息。
俾斯麦夫人挥手招呼她们俩:“快来,亲爱的,你们要迟到了。”
客人们已经坐下了,俾斯麦夫妇、俾斯麦先生的表妹罗玛莉·舍恩贝格、俾斯麦夫人的兄长乔治·霍约斯、暂住在此地的一位沙皇俄国贵族玛丽·瓦西契科夫公主.。还有三四位希尔维娅之前未见过的客人。
不巧,希尔维娅就被安排在其中一位绅士身边,那是一位非常英俊且高贵的男士,他为希尔维娅拉开了椅子:“您好。”
“您好。”按照德国贵族们的习惯,即使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也要装作非常熟悉的寒暄。
希尔维娅正要尝试找一个话题,那位绅士就已经开口:“您在法国待过?”
他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让人很难说谎。
“我出生在瑞士日内瓦,法语区。”希尔维娅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母语为法语的人即使说德语,也会用口腔前部发音,非常清脆明快。”他解释道。
克拉姆坐在安娜和希尔维娅之间,闻言笑着转过身来:“亲爱的施季里茨,您会吓到威廷根施坦因公主的。”
希尔维娅听说过这个姓氏,那是易北河以东的一个古老的家族,曾经是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的选帝侯家族。她摇了摇头:“没关系,克拉姆先生,我对这方面很有兴趣,您是语言学家吗?”
“他是运动员,还拿过柏林网球冠军呢。”克拉姆笑道,“这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亲爱的女士们,他对细节有魔鬼一般的观察力。我在赛场上吃过不少亏!”
安娜闻言,笑着回望了希尔维娅一眼:和你一样?
希尔维娅没有来得及说话,女主人已经开始提议做餐前祈祷了。人们于是静默下来,开始用餐。
餐桌上的话题是由俾斯麦夫人主导的,她极力地避免战争蒙上的不幸阴霾,谈论起那些琐碎的话题:谁的新庄园培育出了一种新花,哪次狩猎活动众人的收获一类的……
但话题总会不自觉地绕回到战争和轰炸上,7-8月在汉堡的轰炸,远东战场的战事,英美的举动……等到俾斯麦夫人竭力维持着欢欣鼓舞的气氛结束,她的笑容都有点勉强了。
“诸位,既然我们已经用完了晚饭,我们亲爱的威廷根施坦因公主要搬到波茨坦来,她毕业于维也纳的音乐学院,我们邀请她来弹奏一曲,如何?”
人们兴致盎然地挪步到大厅中,安娜抓住机会凑到了希尔维娅身边:
“在这儿好像没人知道你有另外一个学位?”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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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维娅瞥了安娜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不应该把这种话题放在这里说,但眼见左右无人,她还是放轻了声音回答:“我没有在德语世界里说过自己的英文学位。”
安娜收住了自己的表情,她今天为希尔维娅惊讶的次数已经够多了:“这有点冒险,希尔维娅。”
“亲爱的,你和我都是冒险家,不是吗?”希尔维娅一语双关。
安娜笑了一下,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那么,你准备演奏什么呢?亲爱的希尔维娅?”
“莫扎特。”希尔维娅说着,走入了宾客们汇集的大厅,水晶灯已经点亮了,人们喧嚣的笑语几乎能吵醒壁画上沉睡的牧神,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别墅,摆在中央的三角钢琴来自奥地利,旧帝国时期的奥地利。
现在,它是希尔维娅一个人的表演场。
是的,莫扎特,莫扎特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k331)》。没有比这首充满了对光明的向往和力量的曲目更适合现在的场景的了。
虽然纳粹禁止人们在公开场合跳舞,但是纳粹并不排斥音乐,甚至在集中营中,有些集中营官员组织一批犹太囚犯日夜不停地为他们演奏巴赫、贝多芬、亨德尔、海顿、莫扎特、舒伯特,甚至是瓦格纳,然后就在这些音乐下,把更多人送入毒气室。
纳粹甚至自我标榜,说他们拥有德国过去文化的荣耀。而莫扎特,正是其中的典型。纳粹们把他描摹成一个德国天才的代表,他充满天赋、力量,是一个既是上帝之臣仆又是自己主人的人。
这一形象具象化,是在1938年纳粹主办的萨尔斯堡的音乐节宣传上,莫扎特被描绘成太阳神阿波罗,站在高空俯视全城和城里的著名建筑。因为阿波罗在传统上象征着和谐、秩序和理性。
单就曲目而言,虽然弹奏莫扎特时所需要的细节和技巧也多得让人发指,但它终究不是一首炫技的曲目,也不是更加晦涩难懂的古典乐,它曾经在1938年的萨尔斯堡音乐节上奏响,也曾经在1941年这个纳粹规定的“莫扎特年”里,长久地飘扬在纳粹的电台里。
故而,熟悉的快板在大厅中响起来的时候,主人和宾客们都纷纷停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出声,甚至有人忘了手上点燃的香烟,他们注视着钢琴和钢琴边的希尔维娅,仿佛她施下了某种生神奇的魔法,把人们一起带入那美丽、纯洁的音乐世界里去了。
乐曲结束的时候,俾斯麦夫人率先献上了热烈的掌声,而后连绵的掌声响了起来,观众们的热情让希尔维娅不得不起身,像举行正式演奏会那样向大家鞠躬致谢。
俾斯麦夫人上来热情地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希尔维娅,说真的,您让我想起1941年,才不过两年,但现在想想已经恍如隔世了。那些没有轰炸的日子......”
人们纷纷就着女主人的话头说起1941年的事情,他们个个意得志满,借钢琴声微醺在过去的时光里。
1941年是第三帝国1938年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发动战争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欧洲接连成为纳粹德国的掌中之物,东线的战争甚至打到了莫斯科城下。
而在这里,在柏林,在波茨坦.......城市里充斥着奥地利的音乐家、法国的食物、葡萄酒、以及无数来自苏联的奴隶——那些战俘和被掳的平民,纷纷做起了“高贵的日耳曼民族”不屑的最低级的工作,他们没有报酬。
在这些粉饰之下的日常生活,宛如回到“古风浓郁”的旧帝国时代,怎能让人不在轰炸连绵,战况糟糕的日子想起呢?
希尔维娅坐在琴凳上,一个字也插不上话。她面带微笑地想着别的事情,反正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并非第三帝国的臣民,不会不合时宜地邀请她一起加入回忆。
“威廷根施坦因公主。”她的意识被人呼唤了回来,是施季里茨,他端着酒杯走到了她身边,“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在走神,施季里茨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邀请您出去走走,我看您并不特别喜欢这里的空气。”施季里茨向她伸出手。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餐桌上的众人纷纷抽起烟时皱了眉,那是个很细微的表情,但她不意外施季里茨能察觉。
她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好意,于是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好。”
他们一起走到别墅外草坪间的小道上,这是个美丽的晚上,在月色的照耀之下,还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
依旧是施季里茨首先开启了话题:“您的钢琴弹奏得很好。在第三帝国很少有人能在技巧如此纯熟的同时,弹出莫扎特的诗意和甜美。”
“谢谢您。”希尔维娅笑了,这是一个颇为恰当的评价,并不显得刻意,“您懂钢琴?”
“略懂一点,我曾经学过。但只是作为爱好。”施季里茨道,他停了下来,似乎显得有些犹疑。
希尔维娅问他:“您怎么了吗?”
“我在您弹第二乐章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犹豫,或许您在担忧什么吗?”施季里茨问她,“当然,我这样问,未免显得突兀了。”
希尔维娅的笑容更灿烂了:“不,不突兀,您听得很准。”她敢肯定施季里茨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略懂一点”,只有对曲目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听得出里面细微的感情变化,“我确实走了神。”
她没有说具体的原因。施季里茨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这是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而后施季里茨转而提起一些技巧方面的问题,希尔维娅也就乐得给他解答,借在月光下的漫步来逃避宴会厅内污浊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