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真难看。”
“没你好看。”
他回应得太过自然。
温热的气息轻飘飘地拂过她的耳畔,像羽毛一样挠得她耳廓发痒。
乔雾伸手揉了一把耳朵,在心里冷静地警告自己,自作多情比自恋更加可耻。
他应该是在说他写的字,没有她写的好看。
苏致钦虽然有一口极其流利的普通话,但写出来的汉字实在难看,狗啃得像是刚刚开始练字的孩童。
乔雾整理完情绪,不满地低哼了一声,用脚在“大善人”的“人”字笔画的那一捺里踩了踩,不服气道:“明明是大坏蛋。”
苏致钦屈指挠了一下她右手的手腕,闻着她发间甜甜的橘子香,笑了笑:“善人喂你吃兔兔,如果是坏蛋,就喂你吃其他的东西。”
含笑的声音细细磨过她的耳膜,扶在她腰上的手,也开始不安分地下滑。
乔雾“嚯”地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她一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气沉丹田:“先生。”
“怎么?”
乔雾盯着雪地里“大善人”三个字,重重地哼了一声:“所以您现在是要推翻大善人的身份牌,做大坏蛋了吗?”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微凉的风雪,也吹不开环抱时不断积蓄的浓稠热意。
“乔雾。”
耳廓的碎发被他喷吐的气息拂开,又轻飘飘地落回到颈侧。
乔雾能感受到压在她后背的,平稳有力的心跳。
她抿着唇,复盘着自己刚才的逻辑。
其实她的逻辑是有漏洞的。
在她眼里,他是大坏蛋,所以他要是想拿她的矛攻她的盾,那么他就完完全全可以干大坏蛋的事情。
她是真的很怕他说出,既然追求刺激就要贯彻到底这种话。
乔雾忐忑地等了一会儿,他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忍不住好奇地侧眸,却对上一双温和微笑的眼睛。
柔润的唇,轻轻熨帖了一下她的耳畔。
“你可以猜猜,我今晚会拿什么身份牌?”
“……”
苏致钦顿了顿,皱着眉头又沉静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的脚没有那么用力地放在我的脚背上的话。”
觎着他分神的间隙,乔雾用力拨开他不安分的手,灵活地跳出了他的怀抱。
苏致钦自得其乐,掂着从乔雾手里顺过来的小木条,盯着“苏致钦大善人”上面一排的“乔雾小天才”弯了弯眼睛,他涂花了“天才”两个字,慢悠悠地写上了“坏蛋”。
“乔雾,”他用下巴点了点雪地,“你看,真正的坏蛋在这里。”
小坏蛋乔雾:“……”
乔雾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他今年几岁了。
苏致钦弯着眼帘想了想,脑海当中那个在邮轮上活灵活现又忍辱负重的少女,又再次生动了起来。
他学着她当时的口吻,义正言辞地回答道:“我今年二十岁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点汽水!”
迎面飞过来的小雪团,被他轻松躲开。
乔雾红着脸,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大骂他是幼稚鬼。
苏致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谁先开始谁幼稚。”
乔雾:“……”
乔雾懒得理他,干脆自己蹲到旁边堆雪人,但堆雪人跟在雪地里写字完全就是两码事了。
雪地上细雪松软,她力气又小,好不容易滚出一个小雪团,就已经气喘吁吁。
她堆得手心发凉,但脖子却在冒汗,忍不住将围巾扯到地上,最后是大善人苏致钦好心施以援手,才帮着她堆好了一个雪人。
乔雾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个半人高的雪人的脑袋,正琢磨要怎么装点雪人的脸,身边的男人已经先她一步,从皮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在雪人嘴巴的位置怼了根烟。
乔雾:“……”
乔雾很无语:“先生,我堆的是个妹妹,等会要戴围巾涂口红的!”
苏致钦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那我们再堆一个。”
乔雾:“……”
但乔雾堆雪人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更何况,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去堆第二个完完整整的雪人了。
只是,眼见苏致钦一个人也堆得那么开心,她也实在懒得戳穿他。
“先生,这些湖泊冬天结冰的时候,里面的鱼也会被冻住吗?”
来俄罗斯之前,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乔雾在有限的年岁里,并没有见过这样密集、厚实的雪景,尤其是像这样漫天的冰雪,一望无际的雪原里,时间的流动都会和缓到趋于静止。
“你可以找找试试。”
她从篝火里抽了根顶端燃火的木条,木条上捆着油布,火焰烧着木炭,“哔啵”作响。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夜风偶尔刮过耳梢,有雪松针落地,松软的雪层被拨开,苏致钦平稳的呼吸声落在她的耳朵里。
乔雾举着火把往结冰的湖面走,走到湖岸边时,鞋尖不小心踢到了石子,小石头滚进冰面,摔出很长一段距离,坚硬的矿物质撞击厚结的冰层,像叮叮作响的清脆风铃。
在空旷到一望无际的冰面上,以石子为弧心,悠远、绵延的声音像是停在湖心的小船,轻轻摇杆,就能推开粼粼水面,涤荡四散。
辽远、静谧的声音,在大自然的衬托下,有一种孤独、悲怆的宏大。
就像是她高中住院时,失眠的时候班主任特地给她准备的白噪音。
她闭着眼睛站在冰面上静静地听了会儿,直到有细雪落在她的眼皮上,悄无声息的融化。
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她的,除了天空当中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小雪,还有天际山峦处,隐隐约约闪现的光带。
皎月高悬在头顶,将极光本就细微的变化衬托得几乎要看不清。
大自然一些瑰丽华美的气相景观对月亮亮度的要求很高,比如极光,比如银河,基本上都要求晚上需要有云,要靠云层遮蔽月光,就能将天际的奇景一览无遗。
今晚除非是极光大爆发,否则在皎月的映照下,基本就是观赏无望。
乔雾虽然遗憾,但她并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谓的情绪上。
她跪趴在冰面上,借着疝气灯的探照,用手涂开冰面上的细霜,利用火把的亮度,仔仔细细观察着冰面底下的一朵一朵六棱形的霜花,以及霜花下可能会有的小生物。
她看不见鱼也看不见水草,只有光洁如镜的冰面,以及冰面下完整尖棱的霜花,但透明的冰面却能折射出岸边的一切——两人雪人已经被苏致钦并排堆好,她看着他从黑色皮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条mm豆,将糖果倒在手心里,非常审慎、认真地轻点着糖豆,并微笑着给两个并排的雪人装点上眼珠的时候,乔雾握在手里的火把,突然就砸在了冰面上,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嗡嗡作响地开始耳鸣。
被突如其来出现的黑熊所打断的思路,终于在一瞬间重新被打通。
喉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捏住,她的胸忽然闷得很难受,她呼吸不畅,只好张着唇,白雾从她嘴里急促而慌乱地呵出来。
杂乱的思绪纷至沓来,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为什么“尼奥”的故事会让她生理不适?
为什么他会匆匆结束那个话题?
为什么他明明养尊处优,却能对如何生存这个问题——他擅长在野外生存,又擅长用食材做各种食物,他能将一切都应付得从善如流,还能对危险有天然的敏锐?
她跪在地上,皮肤上的黏腻让人想吐,后颈上的刺痛,伴随着胸腔里那股巨大的窒息感,让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从颈椎开始一寸一寸往下碎裂,痛到她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膝盖差点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捂着唇干呕了好几下,却全身都在发抖。
其实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呢?
苏致钦从一开始就禁止她去深入了解他,但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所有的答案。
——乔雾,我的童年虽然贫瘠。
——乔雾,我十年不曾打猎。
——乔雾,如何在困苦里让自己生存得舒服一些,这些都是必备的生存技能。
——乔雾,对我而言,不能轻易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就容易死。
以及他曾经在不经意间透露过的——
“乔雾,甜食满足的,不单单只是味蕾。”
那还满足了什么呢?
是对于极端贫瘠、孤独的生活,一种趋近于变态的求偿。
病态地用刀一遍一遍地挖开自己的血肉,翻出那些烂到腐朽的记忆,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冷漠地注视着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愈合,结痂。
然后挖开,再愈合,再结痂,再挖开。
循环往复。
清醒地自虐。
清醒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