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三人整理好东西一起出发去火车站,乔芝瑜的手在泡茶的时候被热水烫伤,阮士铭自告奋勇去开车。
  她坐进那辆破破旧旧的二手车里时,仍旧不死心地扭头往车窗后面看——雨线斜密,将空无一人的喷泉织进一片阴郁的雨雾当中。
  没有跟大哥哥好好告别,应该是她离开尼斯唯一的遗憾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约定下次再见面的信息。
  但很快,活泼好动的乔雾,她的注意力就被前座开车的男人所吸引。
  她有爸爸了,她再也不是水乡小弄里,被人嘲讽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她扒住驾驶位的座椅靠背,好奇地问阮士铭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她跟妈妈,有没有给她带礼物。
  阮士铭好脾气地逐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某些话题上,他边说,边会下意识扭头去看乔芝瑜的反应,
  而妈妈全程都看着窗外没说话,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雾探手*想去摸摸妈妈被烫伤的手,乔芝瑜转过头告诉她自己没事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她正准备问妈妈是不是还有哪里难受,却被阮士铭猛打的方向盘给撞到了头。
  无人的盘山公路雨天路滑,整个视野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乔雾头痛欲裂,迷迷糊糊里,只看到已经被撞突的车引擎盖似乎在冒烟,阮士铭费力地将她从车上抱下来,她被雨线打湿,视野都湿漉漉像蒙了一层灰布,下意识想呼救,却眼睁睁地看见已经失去意识的母亲被移到了驾驶位上。
  等她再睁眼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西渝的医院里,坐在病床前的男人焦虑地扣紧了手指,在发现她清醒之后,关切地问东问西,直到他确定她再也回忆不起任何东西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阮士铭的反应本来就不合常理,只是她那个时候刚刚清醒,在获悉乔芝瑜去世的消息后,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而当七年前那些已经迷失在记忆里的画面逐一重现的时候,乔雾觉得心里的伤口似乎已经随着乔芝瑜的去世而愈合,但喉间却依旧哽得很难受。
  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才是造成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这不是你的错。”
  苏致钦由后自前环住她的腰,并温柔地握了握她垂在身侧的手,温暖的掌心里力量感十足,扣紧她指尖的每一寸弧度都坚定而有力。
  “那时候在医院里,虽然什么也没想起来,但我的潜意识里,大概仍旧拒绝去相信,我才是造成妈妈死亡的直接诱因。”
  十四岁那年,她对车祸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只是每每想到乔芝瑜,揪紧的心脏能够本能地品尝到一种巨大的懊悔。
  楼下的壁钟当当当敲过三点。
  乔雾第一次发现,原来苏致钦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耐心。
  她告诉他,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如何在跟他人订婚的前提下,欺骗自己的母亲,还让乔芝瑜意外怀孕。
  直到乔芝瑜发现对方脚踩两条船的恶劣行径,阮士铭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的未婚妻退婚,但又拖拖拉拉地不想跟妈妈结婚。
  乔芝瑜最后失望透顶,才选择远走他乡。
  只是这些苦难的过往,妈妈对她只字未提。
  她也是在很后来,在外婆的老屋子里才发现了母亲早年遗留下来的日记本。
  乔雾记得小时候总会对着乔芝瑜嚷嚷着要找爸爸,还会反反复复地跟她确认,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就她没有,爸爸是不是不爱她,不然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她,她是不是一个讨厌人的坏小孩。
  乔芝瑜被逼问得无奈了,只能温柔地亲亲她的额头,温言哄着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很爱她,她的母亲同样爱她,即便父亲不在身边,她也会获得她双倍的爱意。
  ——“还有啊,乖乖言言,你是这个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现在想来,乔芝瑜应该不忍心她知道真相,所以只能在万般无奈下,对着她撒谎。
  也正是这样的谎言——母亲对她撒的唯一一个谎,却在之后,让两个人都为之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其实是乔雾太贪心了。
  明明乔芝瑜已经够好够好了,为什么她要去期盼一个素未谋面的生父呢?
  这是乔雾第一次跟人说这些事情。
  “先生,在我妈妈眼里,我大概一直都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坏小孩。”
  调皮捣蛋,总是给妈妈惹麻烦,总是要让妈妈收拾残局,而每每被训斥过后,又总是不知悔改。
  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知道,乔芝瑜会给她兜底。
  只是有一天,乔芝瑜走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从今以后,也是一个人了。
  乔雾难过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口,能听到男人胸膛里心脏的震颤,能闻见他身上掺着热意的淡薄荷香,即便混着余韵尚歇的荷尔蒙,也在气味的层次里充满干净的气息。
  她用力地嗅了好几口,才瓮声瓮气地告诉他,她打算回去了,而且越快越好。
  机票已经看好了,就在后天或者大后天的下午。
  苏致钦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心,低叹了一句,说了个“好”字。
  他对自己返程的决定犹犹豫豫、忸忸怩怩的时候,乔雾一方面觉得遗憾,另一方面内心又会有小小的窃喜。
  或者,这也算他舍不得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
  至少能够说明,他在意她。
  但是像今晚这样,听他这样干脆地应允,乔雾又会觉得失落,心里莫名有点堵得慌,原本回忆起乔芝瑜那些过往本就令人抑郁,而苏致钦这样平静的反应,则愈发加强了她低落的情绪。
  人总是这样矛盾、患得患失。
  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又觉得,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她理所当然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
  所以她决定小小地、礼貌地试探一下他。
  “先生,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这个问题,在几年前的尼斯的咖啡馆里,也是她主动开口问的,漫不经心地吃着甜品,随意地等待他的答复。
  只是那个时候的乔雾,或者阮停云,并没有这样忐忑地期待过他的答案。
  如果他说“会”,她只会短暂地开心。
  如果他说“不会”,她也只会短暂地难过。
  沉默像窗外无声飘过的落雪,拂在她颈项的,是他平稳和缓的呼吸。
  然后她听到他说——
  “会。”
  逐字逐句,坚定、温柔而有力。
  乔雾忽然眼眶有点酸。
  她知道不会了。
  但她仍然感谢他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表达在意。
  她知道如果她不来莫斯科,他们将永远永远,无法再见面了。
  因为在那天下着雪的马场里,莉莉丝就告诉她,他们没有办法离开莫斯科,而苏致钦也在一次征询她的旅行意见里,确确实实跟她提到过这点。
  ——“我有时间,可以带你去玩,你想去吗?”
  ——“去哪?”
  ——“去摩尔曼斯克追极光,西伯利亚可以打猎,也可以去伊尔库斯科附件的贝加尔湖,晚上会有芭蕾舞的演出,你应该没有见过奥尔洪岛的蓝冰,也很漂亮,只要是俄罗斯境内,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换言之,俄罗斯境外的地方,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自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分别在即,乔雾并不打算戳穿他的谎言。
  她只是平静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主动地手环上他的腰。
  之前她没有记住熔岩芝士蛋糕的味道,但她想要在今晚彻底、永远将他的气味铭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淡淡的薄荷香,干净得就像薄荷叶埋进厚雪里,仿佛能透过他的灵魂里嗅到干净清冷的气息。
  苏致钦能感受到她湿濡的睫毛扫过自己胸膛时,像毛茸茸的小兽,不舍得离开巢穴一样,依依不舍。
  黑暗里,有月光落在他微微翘起的,薄软的唇角上,但浅薄的弧度又很快地,一闪而逝。
  他温柔地垂首,问她,乔雾,你怎么了?
  在朦胧的月色里,男人翠绿色的瞳孔里蓄着带着一丝怜悯的不解。
  乔雾并不打算正面回答他。
  她只是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在柔软的被褥里向前探身,温柔地亲吻他。
  像这两年里,两人所品尝过的无数次的亲吻——
  在莫斯科公寓的走廊,在圣彼得堡的油轮甲板,在捷里别尔卡的雪地,在摩尔曼斯克的长街,在马哈奇卡拉的空中。
  “这是生日礼物吗?”
  男人的尾音里,有平静却揶揄的欣喜。
  在脱氧的晕眩里,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游离的手重新点燃。
  原本侧躺的姿势,也被人平平整整地按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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