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什么挑衅仙兵,屠戮仙族。
  你摆阵都摆到人家家门口了,难道还要人家跪下来求你杀?
  你屠戮人家,屠戮得就少了吗?
  这百年来,魔族从未主动挑起过战争。
  仙族倒是打着弘扬正道的旗号,数次出兵,又被人灰溜溜打回来,然后还要怪人家凶狠可恨。
  阿韶只觉得好笑,她坐在前排的角落,狭长凉薄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等素辉出现的那一刻。
  见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仙官转身,朝北斗帝君一揖,愤声道:“无辜丧命的兵士里,亦有北斗的忠勇子弟,他们不忍放任魔族为害世间!”
  “帝君宽仁,可那魔族却非良善之辈,可怜我仙族大好儿郎!”
  北斗帝君神情肃穆,撑着桌案缓缓起身,沉重的衣袍将他脊背压得佝偻,语调老态沧桑,清晰的吐字却瞬间幽幽传遍整个仙坛:“魔族猖狂,难以教化,嗜杀成性,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
  在一众激昂的呼喊声中,轻慢又疑惑的问话便显得格格不入。
  但每个人都听到了,像一道突如其来的电流穿过耳膜,随后扎进脑海,一遍一遍重复,似磬钟嗡鸣,让人心神震撼,不敢相信。
  他们呆愣在原地,余光却见一人慢悠悠地走过重重石台,摇曳的绯红衣袍明艳至极,点缀的鎏金纹路却威严神圣,乌发中精致的珠钗步摇灵光熠熠,映照一张惊为天人的绝色容颜。
  女子在噤声跪坐的人海中停步,以一种被簇拥的姿态,与站在高台的仙界帝君对视。
  神羲没什么笑意地弯了弯唇角,声线平和而慵懒,会让人不自觉竖耳聆听:“既为天地不容,又如何能存在数万年?”
  她认真地环顾着这些极为年轻的生灵,纤长精致的眉梢微挑,显出几分讶异:“怎么,就没有一人好奇吗?”
  涉世未深的仙族子弟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仰着头。
  除了前排角落,某只目光灼热的小凤凰。
  阿韶颤抖地抓着自己的衣袖,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后,心跳几乎停摆,她甚至说不出话,差点冲过去时,却被那双淡漠幽深的眼眸扫过,似是而非的停留带着莫名的意味,让她不由愣住。
  完了,她想,神君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她真的只是来这做卧底的!
  没人敢吭声,神羲便又好奇地问了句:“你们口中的天地是哪位,不妨站出来让我瞧瞧。”
  众人的视线顿时默契地齐齐转向高台,先前满嘴仁义道德的仙官此刻额头冒汗,不动声色地往帝君身后退了一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迎着那道充满审视的目光,北斗双手拢在身前,弯着腰状似恭敬地深深一揖。
  前几日天生异象时,他心中便隐隐猜测,那位神尊大约是降世了。
  只是如今这情形显然是不太妙的。
  北斗刚要开口,便感到一股难以抵抗的重力压在自己肩头,明明空无一物,却像驮着一块巨石,他脊背猛颤,艰难地转动眼珠朝前看去。
  站得无动于衷的女子身姿优美高贵,面容姣好沉静,铺在瞳眸深处的笑意此时却透着冰冷,明明是随意懒散的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真是让我失望。”
  随她话音落下,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微微震动,石台以及脚下的地面都纷纷碎裂坍塌,无边无际的黑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万物。
  众人心惊胆战地悬浮着,想逃,却发现无路可逃。
  四处都是人,不只是同在仙坛的人,仿佛整个仙界的仙族都被拉进了这片诡异的空间,面面相觑,皆是惧色。
  神羲却没有理会他们,手掌一翻,一团瑰丽的光云便慢悠悠地飘到空中,明亮到所有人仰头就能看到。
  “我觉得,你们可能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空灵而圣洁的女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曾几何时,神羲以为仙族对魔族的歧视与偏见,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和消除的,那时她只是个凡人,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然而,要求一个始终被蒙蔽双眼的人,去选择正确的未来,也是无能为力的。
  神羲消散在虚空之中,明亮的光云缓慢地变化着,隐约可见两团朦胧的、相互缠绕的气,时而浑浊,时而透明,时而黑,时而白。
  “生灵界诞生之前,万物皆是如此混沌的形态。”
  “万年又万年之后,生灵界诞生,这一团团气便随心所欲地演化成无数生灵。”
  随着神羲平静的话语,光云散开,如坠落的繁星一般洒向站在此处的众人,又在他们身边变作千形万态的生灵模样。
  有的甚至是从未见过的生灵,游弋而过的吐息真实地扑在人的脸上。
  构成它们的气,或浑浊,或透明,或黑,或白。
  而又在瞬息之间,那些气突然尽数钻进众人的身躯,让他们震惊又颤抖。
  紧接着,后心传来一阵诡异的冰凉,仿佛被谁轻轻推了一下,他们下意识地想去看,可面前出现的影子,令他们来不及回头。
  那团影子从模糊到清晰,灰黑之色褪去之后,竟和他们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众人下意识地屏息,仿佛是见了鬼。
  也有人胆大地伸出手,触摸到同样温热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之后,立时吓得缩回了手,脸色煞白,只觉得头皮发麻。
  “如今,恰好是这一团气构成了仙族。”
  “而另一团看起来截然不同的气构成了魔族。”
  神羲淡淡地看着脸色各异的众人,他们眼前,是相互交织的灵气与魔气,紧密地合到一起时,便是一片混沌,但毫无疑问,都是天地允许的存在。
  “不知你们,会如何面对另一团气构成的自己。”
  “是否也会觉得,那是天地不容的存在?”
  鎏金的神力倏地钻进那些影子身躯,像是为他们注入了生命,原本紧闭且毫无生机的双眼在他们面前骤然睁开,场面堪称诡异。
  而迎着一道道意味不明却又真实万分的目光,仙界众人头一回不得不认真地审视起魔族。
  善意的,恶意的。
  杀欲亦会点燃同样的杀欲,直到他们醒悟,自己要杀的到底是谁。
  *
  阿韶一动不动地呆滞着,周围尽是两两相生,却又完全不同的人影。
  有的愣怔对望后,一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有的仍在厮杀,长刀没入影子身躯时,也在自己身上划出了血口,他们难以理解地一起死去,再瞠目结舌地一起活过来。
  阿韶毫不怀疑,神君会让他们一直杀到想明白的那一天。
  可那些消失的人呢?
  阿韶疑惑地转过目光,他们是想明白了,所以消失了吗?
  “他们会认识、教化、保护另一个自己,直到完全接纳对方为止。”
  神羲出现在阿韶身旁,很容易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阿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手也像发麻了似的根本抬不起来,鼻尖又酸又涩,干脆虚化出了一双翅膀,捂住了脸,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糗样。
  半晌后,翅膀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神君,你到底去哪了?”
  “我哪里也找不到你......还有长昀。”
  “我以为你们被素辉害死了......我今天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找素辉,要是她杀了你们,我一定会——”
  杀了她!
  为你们报仇,为女妪报仇,为木飞报仇,为崇吾山无辜死去的所有魔族报仇。
  可阿韶没能说下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神羲沉静的眼眸带了点温和,她轻轻伸手,穿过那双虚幻的翅膀,冰冷的锁仙镣在她掌心碎裂,轻飘飘地掉落,她想了想,简单地回答道:“去了山上,所以睡得久了些。”
  阿韶垂了垂眼,呆呆地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还没感叹完“神君现在怎么这么厉害”,就被“山上”两个字莫名震了一下。
  哪个山?
  她鬼鬼祟祟地从翅膀后面露了一只湿漉漉的眼睛出来,“神君现在......真的是神君了?”
  “以前也是。”神羲笑着看向她。
  阿韶拨开翅膀,满脸兴奋地追问道:“是哪个神君?!”
  她只知道自家殿下能够承载月神神力,在这百年里,煜尧收回昱神神力,即将回归神位的事早已人尽皆知,那殿下如今是月神吗?
  她隐隐觉得不是,也不太希望是。
  若是月神,那与昱神就是一对了,煜尧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那样的话,长昀岂不是很惨......
  阿韶不喜欢昱神,月神似乎也没昱神厉害,她希望自家殿下比昱神厉害,那样就再也没人能欺负殿下了!
  这样满腔真切的碎碎念,神羲不需要借助神力,都能感知到,她不禁吸了口气,然后非常好脾气地遂了阿韶的心愿,回答道:“最厉害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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