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必恨他。”净法伸手拂过他的头,说:“早在你之前,他已然结怨积深,他命格薄弱,熬不住人世变迁。”
  “尤其,你已经置身事外,再不涉足恩怨,你恨他无用。”
  净法看着秦误远去的背影,一抹鲜色远去,脊背挺直,身形瘦长,宦官身妖祸骨。
  “师父,那我家是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没了?
  净法回答:“也是善恶皆有报。”
  “那他们……做了什么恶?”
  “你不必知道。”净法没有回答,而是语气淡而沉稳地说:“现在恩怨清了,他人不欠你,你亦不欠他人。,”
  “入了佛门,你从此不会再姓宋。”
  宋渝擦掉眼泪,说:“是。”
  净法继续往里走,整个陈家血腥气浓重,怨气冲天,一夜被屠戮,尸骨都在哀鸣,他缓步往里走,却又顿住脚步,抬眼对上不知看了多久的萧昶。
  萧昶胸口还有被踩蹭时留下的几抹血点,他毫不在意,站在院中,和净法对视。
  净法收敛眼目,继续走了进去,净相和宋渝立马跟上。
  ……
  秦误回宫殿后便去了温泉池,他是个受不住脏累的人,司衣局衣物每日都得送新的,尤其去了牢狱,又进了犀角巷沾染了血腥气,他难以忍受,唤了宫人奉衣进来服侍,他蹚进温泉里,拆了发髻,乌发垂落,他被热气烘得发汗,更加显得面容如山水泼墨,浓郁深刻。
  他垂着眉眼,长鸦羽在空中翘飞如弯钩,然而他略微一抬眼,又变做弯刀似乎要夺人性命。
  温泉水池里,雾影在水面凝结,一团水雾苍白浮现,变成和秦误别无二致的脸,然而更加魅惑更加的妖邪,他熟知秦误心中所想,他了解秦误犹如了解自己。
  他飘在秦误周围,说:“他还是去了天牢。”
  “而且救了宋乘渊的孙子……”
  净法有意涉局,那么这趟浑水他意思就是非蹚不可了。
  “他入局了,你不高兴?”
  “你觉得他在挑衅你?”
  雾影转了一圈,又飘飘然地到了秦误的身后,下巴靠在他的肩头,一模一样的丹凤眼轻佻勾起,他说:“还是勾引不到他,你恼怒了?”
  净法欲重,却八风不动,一步一步地按照话本走,秦误竟是一步也阻拦不了。
  他不可能不焦虑。
  “滚。”秦误侧身,去池边拿酒,面色冷漠,喝了好几杯,杯底空后他召宫人前来换酒盏。
  宫女微竹低着头端着方盘进来,看也不敢看温泉中的秦误,颤抖着手给换了酒盏,头一直低着,耳朵都红了。
  “九千岁安。”宫女换了酒盏正要离开,忽然秦误叫住了她:“站住。抬脸看我。”
  微竹心惊胆战,身体抖了一下,似乎不敢,却还是抬了视线。对上正沉在水中,犹如水魅的秦误。
  秦误隔着池壁伸手挑起微竹的脸,问:“我好看吗?”
  “好,好看。”微竹被挑着下巴,她声音略微颤抖,说:“九千岁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秦误眉眼带上笑意,打量眼前的宫女。
  微竹一年前来他这里伺候,只是当个扫洗宫人,不是他的心腹,端茶递水轮不到她,只怕是今日无人可用,她才硬着头皮进来了,结果被吓成这样。
  这一年里他手里的人命不少,这些藏不住,因此宫人大半怕他,平日里不接触的宫人尤其。
  微竹年纪似乎不小,应当快有二十五岁,过了几个月就可以被放出宫,在宫外安然度日了。
  然而……
  他眼里笑意渐浓,松开了微竹,让她退下。
  雾影又凝成一团,凑到他耳边说:“她珠胎暗结了。”
  “在宫中怀胎,可是大罪。”
  “怎么办呢?”
  秦误转身,伸手抚上雾影的脸,雾影低眸,脸颊轻轻蹭他手心,雾影在水里靠近了他,任由他抚过。
  秦误说:“秋深露重,或许应当该去行苑里围猎了。”
  第10章 堕佛
  行苑围猎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不过老皇帝也有心思,他贪图享乐,在皇宫中也常觉寂寞,秦误略微提起,他就拟定了旨意,让礼部和户部着手准备。
  朝臣本有异议,认为现下南蛮北夷骚扰边境,北部正闹蝗灾,秋收并不充裕,当下不是大肆铺张的时候,然而朝臣苦口婆心,却无法撼动老皇帝分毫。
  甚至还有几个朝臣想要继续谏言,被老皇帝扔下来的奏折砸了满脸,他们连忙跪下来,伏着身不敢再言语一句,老皇帝这才满意。
  秦误抱着白猫,面色平淡温顺,静候在老皇帝左右,似乎一切与他无关,然而人人心知肚明,一切与他脱不了干系。
  然而宦官把持朝政,皇帝又亲近他,其余人却不敢明言分毫,生怕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九千岁,被他记恨上,下场凄惨得和赵鹏将军一般。
  秦误近乎冷血地看着朝臣苦口婆心,卑微至极,却丝毫没有触动。。
  朝臣劝说无果,老皇帝钦定中秋之后便北上进御山围猎,秦误正要高宣退朝,此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员张玉突然出声:“陛下,臣上回提及的立储一事,不知陛下可有打算?”
  秦误脸色微变,他的神情终于从之前的淡漠无动于衷,慢慢聚焦到了张玉身上。
  张玉是个二品言官,位置高而无实权,十年来一直处于中立位置,无论是一开始的外戚之争,还是当下阉党乱政,他都能恰如其分地处于不败之地,一不从队,二不断交,为人处世都点到即止,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饶是为非作歹如秦误也没起过心思注意到他。
  而现下……
  “陛下虽龙体康健,然而储位空悬。”张玉站到最前,躬身进谏说:“陛下,臣以为,立储之事应当尽早。”
  “还请陛下早立国本,以安江山社稷。”张玉说得不卑不亢,脸色郑重,倒颇有些正直忠臣苦口谏言的模样。
  秦误站在台上冷了脸,低头拂过白猫顺滑的毛发,眼中神色冷漠,浑然没有温顺可言。
  张玉此时谏言立太子,一是因为老皇帝身体显然日渐衰弱,二是当下阉党正盛,倘若没有其他人制衡,阉党彻底把持朝政,大齐江山只恐会毁于一旦。
  他倒不知道张玉竟然还如此大爱,为大齐还有一份可贵的忠心。
  秦误大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怂恿老皇帝选一个皇子为太子,日后老皇帝死后,扶持幼帝,他未必会输,然而两个皇子背后的宗族势力都不小,固然当下阉党风头最盛,然而一旦有一位皇子成了太子,那么宗族得势,秦误如果想要把权柄攥在手里,又要废一番功夫。
  秦误不喜欢麻烦,尤其,是因为他人忤逆他而产生的麻烦,这让他尤其不爽。
  白猫被他抚摸得很是舒适,在他怀里滚了一圈,靠着他的臂弯抬着下巴,灵活的尾巴翘着,高傲又慵懒地缓慢摇着,秦误挠了挠它的下巴,白猫借势蹭他指腹。
  张玉谏言后,老皇帝沉默了一阵,似乎有所触及心绪,他皱眉苦恼说:“爱卿所言朕也有所顾虑……”
  “只是当下朕只有两个年幼的皇子,天资都不如当年他们的兄长。”
  “朕这些天一直在想昶儿。”老皇帝说:“倘若昶儿还在,此事还可再议论。”
  “只是昶儿下落不明,朕也无心立储。”老皇帝最喜爱的便是天资聪颖的老三,固然当时萧家势大,他心怀戒备,却也真动过立老三为太子的心思,然而萧家覆灭后,三皇子也不知所踪,当年他虽不曾在意,而现下年老,他却又开始想念当初拿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陛下,三皇子吉人天相,大任在身,兴许尚在人世也未可知。”张玉说:“还请陛下准许臣搜寻三皇子踪迹。”
  老皇帝欣然应允:“好,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倘若你真能找到昶儿,朕重重有赏。”
  “搜寻三皇子一事,秦误也曾督办。”老皇帝话锋一转,看向秦误问:“秦误,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
  秦误没派人找,三皇子当年如何死的,他心知肚明,他应下:“奴才已经在京城内外派人搜寻,只是到现在也无结果。”
  “那现在你和张玉一起,朕希望此事能有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误还想推拒,张玉却直接跪下应道:“回陛下,臣一定竭尽所能,搜寻三皇子殿下的踪迹。”
  “……”秦误抬眼看向张玉,终于将这位与世无争的大员看在了眼里。
  ……
  中秋节庆不过三五日后,而围猎也不过是中秋节后三五日,时间相隔无几,大肆铺张得很是劳民伤财,却只供老皇帝一时兴起,因此才有朝臣劝阻,然而中秋夜宴,他们却也不敢不携带家眷前往皇宫入宴。
  皇宫是秦误一手把持的地方,他们入宫就犹如在秦误的地盘里游走,提着脑战战兢兢,谁也不知道自己喝得那杯酒里,有没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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