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可在听到所犯何时之时,所有族老都陷入了沉默。
  那是足以诛九族的罪过。
  谁能想到一向正直的太师,能养出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孽障,气得太师将人逐出宗族之后,便一病不起。
  这位世子在朝中占了个工部都水监丞的官职,此次北徐州遭遇河患,被外派去处理灾情,尚不知已被太师除名。
  此人被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簪花着绿地趴在花娘的肚皮上,被按住了手脚,还一副张狂之相,大喊:“放肆!竟敢对本世子无礼!尔等知道我是谁吗?!”
  淮安总兵不曾亲临,派遣了一名副将应召,肃目冷颜,率领一众随军将花船围堵了个结实。
  “孤不知你是谁。”人群愤慨,师离忱缓缓走出,瞥眼冷冷道:“孤只知你死到临头。”
  与此同时,一个血糊糊的人被拖了上来,是同样被调遣来管制河患的少师,一箱又一箱的,尚未被溶解重塑的官银被押解在岸边,或者也有被溶过的,它们都明晃晃的晒在阳光下。
  被压到船头,看到那一箱一箱的银两,以及瑟瑟发抖的北徐州府,几番冲击之下,他陡然清醒。
  *
  飞书奏报。
  太子抵达北徐州,短短半个月不到便破了灾银贪墨案,当场斩杀涉事官员大小主簿四十三人,当众处置,血染满地。
  又查抄银钱,重整地方。
  召周边医者治疫,以重金赏之,下特赦令,因灾祸被迫为寇为匪者,只要重新回乡登册,可既往不咎。
  工部重新派人前来督造引水,抄家拨来的灾款以查籍形式分拨,以助于失去房屋的灾民重造房屋。
  师离忱在北徐州忙碌足有两月有余,一切才得以平息。
  事早已上报京都,经此一事,再无窸窸窣窣的反对之音。
  有一些对大皇子复起的心思也被暂且按捺了下去。
  ……
  北徐州事态一切落定,师离忱便要即刻启程回京都。
  还是同来时一样,他打算过水路回京。许惟一要随着师离忱一同走水道,被乐福安骂了两句,捏着鼻子又继续和随军同行。
  在行船路上,师离忱收到柳清宁来信——
  诉状已齐,人证已确认。加上房家砚手里的东西,一切事物齐全,为秦家翻案平反的线索已然就位。
  回京路上并未有波折,只听闻走陆路的随军被不肯就范的匪寇袭击,好在不算凶险,被当场缉拿。
  才至京都,师离忱又收到秘密圣旨——陛下祭祀遇险,特令太子殿下监国,由太师辅政。
  师离忱去了一趟帝王寝殿,简单探望了躺在榻上的皇帝。
  回东宫后,他净完手,手中帕子擦拭着水珠,平静道:“这次刺杀是真的,伤得不轻,在肺腑,太医令说……他一时半刻难醒。”
  “殿下打算如何?”乐福安应着,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可要提前……”
  “不。”师离忱道,“孤尚且年幼,父皇若死,孤这位置未必稳当,孤是不高兴,有人敢擅自动手。”
  失控感。他很厌恶这种感觉,“弄清楚,到底是谁。”
  乐福安应下,又道:“房将军上奏,津阳城大捷,鞑靼人已被击退,短时间内恐怕不敢再犯,上书有为二子房家砚请功,此番战役此人功劳甚大,十分了解鞑靼战术,追击鞑靼逃军追出足有十里,太师问您的意思是……”
  “调传召入京,听候封赏。”师离忱躺下,手背盖住了眼,轻声道:“赶早不赶晚,是时候给秦将军平反了。”
  *
  等待多年的秦家军队,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明月。为无数枉死的秦家军在房家砚入京,高举血书那日,被洗刷了冤屈,自此不再背负叛国之名。
  同日。
  皇帝下书罪己诏。
  陈述了多年来的灾异,引咎自责。
  昭天听治下不严,叫伥鬼贪官做怪,清廉蒙冤。
  昭赏罚不公,继位以来天下愁苦,愿大赦天下。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罪己诏一出,让原本被激发出的多方民愤平息,重获民心。
  只不过这罪己诏……非皇帝本人颁布。可旁人不知,只以为皇帝在养伤之时,自省自反,颇感欣慰。
  师离忱一笔一字书写罪己诏时,太师曾从旁劝慰,“太子殿下可要在思量思量?”他委婉道,“陛下身子康健,太医令曾说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醒来,届时……”
  罪己诏,任何一位君王若非紧急时刻,都不会下这类诏书。
  他关乎一个帝王的尊严,威信,相当于皇帝拉下面子,和天下百姓道歉。
  只怕皇帝接受不了。
  师离忱朱笔恰好写至“罪”字,他平静道:“父皇登基那两年偶遇干旱,今年又遇黄河天灾,本就民心不稳,贪官血染北徐人人目睹,这厢又听闻当年保家卫国的秦军又蒙受冤屈数年,你猜边关得到此讯,是否会感心寒,以至边防摇摇欲坠?”
  他言辞冷道:“此昭必下。”
  稳的是民心,是军心。
  太师自是明白这个道理,默了默,道:“殿下远瞻。”
  这位半大的太子殿下,比起陛下,似乎要更有魄力的多。
  ……
  果不其然。
  师明渊苏醒不久,便得知此事,当即勃然大怒呕出了一口淤血,召见太子与御书房。
  “你好大的胆子!也敢替朕拿主意?!”师明渊面色尚且苍白,还留有病痛折磨,指着跪在下首的师离忱,眯着眼睛半响说不出话。
  师离忱低敛着眼,神情不见波澜,平心静气道:“父皇重伤未愈,切勿动怒。”
  “朕还没死!”师明渊重重咳了两声,喝道:“还轮不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来踹窝!罪己诏,那是历代昏君才下的,你也敢替朕拿主意?!朕殚精竭虑,倒成了月商有史以来第一位下罪己诏的君王,你叫朕怎么下去见太祖?!”
  “啪!”
  茶盏砸在了师离忱脑袋上,他不避不让,血从额角滑下,他抬首看向师明渊,语调忽然提高,“正因如此,父皇才该下罪己诏!攘外安内,如今月商内患不断,外有敌军虎视眈眈,若不稳住万众一心,只怕要天下大乱!”
  话音落下。
  空气有一瞬凝滞。
  师明渊一怔,缓缓眯着眼,仔细端详起太子。
  果真是长大了。
  太子肃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像极了他外祖,那把子力气也像,听闻当年高祖帝尚未及冠就能扛起一个大鼎……
  师明渊倏地笑了一声,那股气消了。
  只是这孩子性情还是太软,魄力相当,磨炼不足,身为太子,尤其是一个站稳脚跟的太子,是不需要向旁人解释太多。
  哪怕。
  他是他的父皇。
  *
  “皇兄!”
  师离忱回东宫时已夜深,师朝旭早早等在这儿,见到师离忱身影便喜滋滋地迎上来,谁知靠近后,入目却是皇兄满头的血。
  他顿时大惊失色,“皇兄这是怎么了!快快,召太医令来!”
  师离忱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嘘,小点声。”他道,“等会把那两个吵醒,免不了一顿啰嗦。”
  “晚了。”柳清宁手里端着药进殿,“殿下刚出御书房,便有宫人前来偷偷报信,快坐下让下官瞧瞧,伤得可深?”
  师离忱无奈叹了一气,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昂起脸露出额角上的伤。
  乐福安抹了一路的眼泪,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仔细一瞧那伤口,刚刚成型的狰狞血痂像个污点似的画在殿下精致白皙的面容上,顿时眼泪掉得更凶了。
  师朝旭心疼道:“皇兄……疼不疼?吹一吹。”
  柳清宁礼貌道:“八殿下,您往旁边走走,挡着下官了。”
  “喔喔。”师朝旭只好委屈地往旁边挪了挪。
  师离忱懒洋洋地拖着下颌,不想听唠叨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待处理好伤口,柳清宁叹道:“殿下,该躲一躲的。”
  “他总要出口恶气。”师离忱不在乎道,“毕竟是日后会被写进史册的臭名。”
  柳清宁噎了一下,又叹了一气。
  乐福安见差不多了,赶紧把人赶走,伺候着殿下洗漱,师朝旭赖着不走,也要一起。
  师离忱随他去。
  谁知掀开被褥,里头藏着个软软糯的小包子,眼睛像是两颗葡萄,不知在床榻里藏了多久,被褥一掀开,就眨着眼看过来,一笑上牙还缺了两颗,舞着手里的布老虎,“皇兄,皇兄!”
  他爬起来,布老虎递到师离忱面前,笑嘻嘻的,口齿不清地道:“八哥说,惊喜!”
  外头。
  隐约听到兵荒马乱之声,宫人四处奔走,大呼——
  “不好了,不好了,十一殿下丢了!”
  而十一殿下本人。
  躲在东宫的榻上,笑着两颗缺牙,眼睛亮亮的,笑得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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