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看着这座城市,眼神平静,昨夜心底那些翻涌的情绪,此刻都已沉淀下来,化作一层冰冷而坚硬的底色。
  她有条不紊地洗漱、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为自己化上精致的妆容。口红的色号,她特意选了最具攻击性的那一支。
  这是她的战袍。
  走出卧室时,沈砚舟已经坐在起居室的餐桌旁。
  他面前摆着一杯黑咖啡,和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滚动的实时财经新闻。
  今天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表情冷漠,仿佛昨夜那个穿着家居服、对她进行心理压迫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他听见动静,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秒,特别是在她那过分明艳的唇色上。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但简初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空气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早。”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沈总,早。”简初回以同样公式化的问候,她径直走到咖啡机前,为自己煮了一杯意式浓缩。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二人之间。
  去往baker-kerr总部的车上,依旧是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司机在前排专心开车,后排的两人,一个看着窗外的景物,一个盯着膝上的平板电脑,仿佛彼此都是透明的空气。
  车忽然一个急刹,又猛地拐了个弯。
  简初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惯性倾了过去,撞进沈砚舟的怀里,额角擦过他胸前的西装,肩膀磕在他膝盖上。
  沈砚舟手里的平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朝下,滑了两步远。
  两人之间一瞬沉默,气氛像被车厢里的冷气冻结住。
  简初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漠然却清醒的眼,镜片后的目光像从高处扫下来,带着一贯的清明与审视。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动作一如既往的冷静。
  前排的司机吓了一跳,连忙回头道歉:“对不起沈总,刚才有个孩子突然冲出来,刹得急了点。”
  沈砚舟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无碍。”
  简初也赶紧坐正,低头整理了一下被撞乱的头发,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刚才那点亲密只是误触,无需上心。
  沈砚舟弯腰拾起地上的平板,拂了一下灰,又递了过去。
  “你看一下这份资料。”他语气不疾不徐,“从早上开始你就心不在焉。我不想让人质疑我带来的人,不专业。”
  语句干净克制。
  简初接过平板,没翻开,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冲他扬了扬眉:“都记在这儿呢。”
  沈砚舟没有接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靠回座椅。
  baker-kerr的总部,位于伦敦金融城一座由玻璃和钢筋构成的摩天大楼里。这里的空气,都似乎比南肯辛顿要更冷更稀薄一些。
  会议室里,气氛剑拔弩张。
  骁岳此次的并购意向,显然动了某些人的奶酪。
  会议室内气压沉沉,坐在对侧的一方,是以公司第二大股东为首的反对派代表。他们请来了一位在伦敦法律界颇具声名的王室御用法律顾问(qc),阿奇博尔德戴维斯。
  年逾六旬,头发花白,身上那套萨维尔街定制西装挺括如新,从衬里到袖扣,无一不透露出老派英伦贵族的冷峻讲究。他进门时礼貌地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一种标准化的微笑,精确到肌肉弧度,却冷淡得令人发寒。
  从会议一开始,他的目光就像绕过空气般,刻意避开了简初。
  无论是项目推进进度的质询,还是对合并条款的咄咄逼问,他都将锋芒径直对准主位上的沈砚舟,像是在进行一场习惯中的男性间博弈,言语里带着蓄意的挑衅和骨子里的傲慢。
  他没有说一句不敬的话,*但那种有意识的忽视,却远比冒犯来得更沉默、更彻底。
  他的潜台词几乎写在脸上。
  这场涉及数十亿英镑的商业并购,是属于真正掌权者的游戏,而不是给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东方女性设席的场合,她应该去端茶倒水。
  简初静静坐在沈砚舟身侧,手中文件整齐摊开,她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像是全然无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握着笔的力道。
  空气里每一分英式彬彬有礼的绅士姿态,落在她身上,都像一记轻飘飘的耳光。
  她没有动,只是在心里,将这张带着笑意的脸,牢牢记住了。
  戴维斯先生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精准地刺向骁岳方案的每一个潜在风险点。他语速缓慢,用词考究,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精心设计的压迫感。
  沈砚舟始终应对自如,他的回答冷静、简练,将对方抛来的所有问题都一一化解。但他能感觉到,戴维斯的真正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种策略性的消耗与试探。
  终于,在讨论到一项关于知识产权归属的复杂条款时,戴维斯将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慢条斯理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我们认为骁岳方面的草案,存在着对英国《专利法》1977年版第四十三条的根本性误读。这可能会导致并购完成后,baker-kerr的核心专利资产面临巨大的法律风险。”
  说完,他靠回椅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等着看好戏的笑意。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他故意抛出一个极度专业的、细枝末节的法律问题,就是要让沈砚舟这个ceo难以回答,从而在气势上压倒骁岳。
  沈砚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不是律师,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范畴。他刚要开口,却看到戴维斯先生的目光轻蔑地落在了简初的身上。
  这无声又极具侮辱性的挑衅,让沈砚舟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寒意。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人,在他的地盘上,被人如此轻视。
  他正要开口,用他一贯的方式将主动权夺回来,或许是直接叫停会议,或许是用更尖锐的商业问题反击。然而,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即将发作的那一刻——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小臂上。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涂着一层淡淡的裸色。
  沈砚舟一怔,侧过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她按住他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沈砚舟看着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将身体缓缓靠回了椅背。他将主导权,无声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简初缓缓放开了手。
  然后,在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还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位等着看她出丑的戴维斯先生。
  “戴维斯先生,”她开口,声音清亮而平稳,改掉自己以往的伦敦腔,用没有任何口音的英语清晰无比的说道,“您刚才提到的《专利法》第四十三条,我非常熟悉。但您似乎忽略了,在2004年的法案修订版中,以及liversidgevsanderson这一判例之后,第四十三条的适用范围,已经被大幅限缩,尤其是在涉及跨国技术转移的并购案中。”
  她没有停顿,直接切入核心:“不仅如此,您所引用的条款,恰恰证明了baker-kerr现有的专利防火墙存在着巨大的漏洞。一旦遭遇恶意的专利诉讼,防火墙被击穿的风险,远比您想象的要高。”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明艳,却带着一丝属于她自己的锋芒。
  会议桌另一侧,原本自持从容的对方眼神一滞。
  沈砚舟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简初的侧脸上。她此刻神情沉静,眼神锋利,话语如刀,丝毫不给人留退路。
  他看着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哪天他们坐在庭审席上打离婚官司,恐怕自己连家底儿都要被掏空。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荒谬至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下一秒就将它从脑海中掐灭。
  他不屑于想这种事,更不屑于承认,这样的她,竟让他生出几分后怕,又几分,莫名的动心。
  简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说。
  从那处被忽略的细节为起点,她像抽丝剥茧一般,将戴维斯所构建的整套法律壁垒一点点拆解。她不咄咄逼人,却层层递进,每一句都扣着法规文本与现实案例,逻辑清晰得几乎无懈可击。
  “所以,与其说我们误读了法条,不如说,是我们在替贵公司的法律顾问,提前预演了一次未来可能会面临的灾难性败诉。而我们方案中看似保守的条款,恰恰是为了堵上这个漏洞,保护baker-kerr的核心资产,不至于在并购完成后,沦为秃鹫们的盛宴。”
  她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戴维斯,气势瞬间拔高,随后轻轻一笑:
  “现在,您还觉得,是我们误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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