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11节

  接下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你昨夜只遇到一个虺蛭而已,三头蛇身。”
  “可当日……校场上数不清有多少蛇头,放眼看去,全是血盆大口。”
  “最开始只是一处嘶吼,但它们像是能唤醒同伴,很快就嘶成一片,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
  “那气味也有毒性,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不少人直接晕过去。”
  “几乎就在片刻之间,整个校场就成了人间炼狱。”
  “我一转头,礼部刘郎中同时被几条虺蛭咬住,撕成碎片;副将王炎被咬断脖颈;殿前李将军身穿重甲,被吸干了血,只剩皮包着头骨,眼眶都空了……”
  “天像是在下血雨,放眼看去,全他娘的是虺蛭,无边无际。”
  “我当年在万军丛中也不曾色变,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直到听到有人喊‘护驾’,我才看到殿前右军溃了。”
  “护驾!护驾!我就一直这么喊,喊到声音沙哑,才稳住军心。”
  “这一战,御前军死四百三十七人,杀得血流成河。”
  “最后是纵火焚烧,直到将西郊校场烧成灰烬,但那场面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密密麻麻的虺蛭在火中疯狂地扭动、嘶号……”
  “我看着大火,心想,如果那些怪物不能被烧死,御前军就完了,那汋阳城守不住,瑞国,乃至整个中州都可能覆没。”
  “火烧了很久,烧得我心也焦了。”
  “等到那火里终于安静下来,我觉得我又死了一遍。”
  说到最后,陆晏宁舔了舔完全干裂的嘴唇,展开手掌给顾经年看。
  因那天他不停挥砍虺蛭,虎口已经裂开,掌心的老茧也全都被磨掉了,血肉狼藉的手掌还没完全结痂。
  但这些都不足以描绘当日的惨烈。
  顾经年依旧想象不到昨夜见到的那一个虺蛭若变成三百个会是何场面,耳畔倒是想起了顾北溟那句“不知天高地厚”。
  “战后,我们分不出阵亡将士的尸体。”陆晏宁叹息道,“只好给他们的家眷一块骨头。”
  极远的地方,招魂曲似乎还在回响。
  昨日是这场变故罹难者的头七,汋阳城外送葬的队伍缓缓而行,没有尸体,连骨灰也没有。
  窗外阳光明媚,一切都很平静。
  顾经年回过神来,问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怎么未传开?似乎没几人知道。”
  “能让你们知道就不是大事了,要么就是已不可挽回了。”
  陆晏宁说完这些事,缓了许久,才把那重新泛上心头的情绪消化掉,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脸。
  “此事就别对四娘细说了。”
  “好。”
  “眼下对岳父很不利。”
  陆晏宁不再掩饰他的忧虑之色。
  “岳父献俘前从未提醒过有可能异变,导致陛下险些遇刺。再加上有秘报称扬沙川之战他实则已遇到过虺蛭,并因此战败被俘,朝廷必然怀疑这一切是岳父与雍国布的局。你是没看到陛下当时的脸色,我从未见过……唉。”
  顾经年一直知道顾家遇到了麻烦,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麻烦。
  “姐夫。”
  “嗯?”
  “既保不住顾家,我有办法让你与阿姐不受牵连。”
  此刻,事情若由顾经年作主,他必果断壮士断腕、壁虎断尾,舍弃顾家,只保顾采薇。
  但陆晏宁坚定地摇头,道:“不,我必保顾家。”
  “能确保妻子儿女之万全者,方为大丈夫。”
  这是顾经年对陆晏宁唯一的期许。
  “我知道,但我必须为岳父洗清冤屈。”
  陆晏宁略略沉吟,缓缓道:“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此事背后牵扯朝廷派系之争,退一步则身败族灭,故当寸步不让,不使一滴污水泼在岳父头上。”
  顾经年见他心意已决,这才伸手入怀掏出在麻师卧房里找到的几张纸。
  可惜,它们已被血浸透,在怀里捂成了一团硬纸糊。
  他只好口述,把在药铺发生的一切,以及纸上的内容告诉陆晏宁。
  末了,顾经年道:“父亲是被陷害的,他不可能安排三百俘虏行刺天子,以他的性情,若真有异谋,必有别的准备,比如挥兵入京,甚至联络雍国兴兵,那虺蛭,可能是有人饲养出来。”
  “饲养?”
  陆晏宁一愣,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顾经年其实只是根据在麻师屋中找到的药方猜的,但他看不懂,只能作出猜测。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开平司的探子就在门外听,因此引导话题,为顾北溟开脱。
  “我看到一张地图,标注了汋阳城外百余里之处的一个山谷。旁有小字‘雄虺喜湿,吐液成泽,尸蛭食腐,居于潮热’,因此我猜,那里可能饲养了虺蛭。”
  那十六个字是顾经年瞎编的。
  他不知山谷里有没有虺蛭,只知那里是找到麻师的唯一线索,而麻师有可能知道什么。
  但他说得却很笃定。
  “若是真的,便能证明,是有心人在那些战俘入京之后做了手脚。”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去查证。”陆晏宁道:“山谷在何处?”
  顾经年丢开手中的纸糊,道:“我重新画吧。”
  “不用麻烦。”
  陆晏宁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皮制地图,顾经年仔细看了一会才抬手一指。
  “这里。”
  “我这便走了,早去早回。”
  陆晏宁起身,准备走,却又笑了笑,拍了拍顾经年的肩。
  他的掌心伤痕累累,却宽厚、有力,而且温暖,一如他的笑容。
  “万事有我,顾家不会有事的……”
  第7章 串供(感谢“首席天才格格巫”的盟主)
  听下属一字不差地转述了顾经年对陆晏宁说的话,裴念的神情逐渐凝重。
  “卢老五,你安排人跟着陆晏宁,他去了何处,随时来报。”
  “是。”
  卢老五才走,便有下属匆匆赶来,禀道:“缉事,顾四娘的马车往福康坊去了。”
  裴念既在查这案子,对关键人物的住址一清二楚,当即就知顾采薇是去武定侯府,疑惑她为何这般着急。
  一个孕妇一刻不歇地来回奔走,要么是求情,要么是串供。
  “备马。”
  天光初晓,汋京城笔直开阔的大街上行人寥寥,快马疾行,待裴念赶到之时,顾采薇果然还没见到沈灵舒,正坐在花厅休息。
  “姑娘还昏迷着,裴姑娘到内堂等吧,待姑娘醒了安慰安慰。”
  沈府女管事郑三娘是沈灵舒的奶娘,当年曾经也帮忙抚养过裴念一段时间,对她颇为亲近。
  裴念脱了脏兮兮的靴子,走过一尘不染的长廊,在一面珠帘前停下脚步。
  透过珠帘,能远远看到在花厅里闭目养神的顾采薇。
  “那是顾经年的阿姐,上门赔礼的。”郑三娘道,“既退了亲,又害得姑娘受了惊吓,我本不愿放顾家的人进来,偏是她大着肚子,态度也好。”
  裴念留意到,顾采薇正以手指轻揉着太阳穴,显得有些不安。
  她愈发断定顾采薇是急着来串供的,遂道:“让我先见灵舒吧。”
  “那是当然。”
  另一边,顾采薇眼皮一抬,隐约看到远处的回廊上有两道人影。
  或许是因心里的不安,她直觉是裴念来了。
  但她没起身,依旧揉着太阳穴,思考着对策。
  过了一会,她招过一个侍婢,道:“你去宫门,看看夫君出宫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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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经年!”
  沈灵舒轻呼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身子微微颤抖,额头上的碎发已被细汗粘湿了。
  “姑娘,怎么了?”
  两个婢女连忙上前服侍,好不容易才把她从惊吓中安抚下来。
  天已大亮,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纱,微风吹动了窗台上的木芙蓉,枝影轻轻摇晃。
  沈灵舒见自己身处熟悉的闺阁,终于停止了颤抖,豆大的泪水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怎么也收不住。
  “姑娘,快别哭了。”
  两个婢女怎么也哄不好,不知所措之际,武定侯的宠妾薛宛宛听得了动静过来。
  “好了好了,好歹是侯爷的女儿,哭什么?”薛宛宛莲步轻移,悠悠道:“侯爷还未回来,你再怎么哭也只有我哄你。”
  沈季螭三日前被急召到西郊行宫,沈灵舒正是趁着这机会跑出去胡闹,结果受了惊吓。
  薛宛宛从来没资格管她,不必担责,语调遂也轻松。
  换作平常,沈灵舒难免要呛这狐狸精几句,今日却只是不停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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