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301节

  顾经年反问道:“你是我能掌握住的人吗?”
  “不是。”裴念答道。
  她却还没被顾经年绕开话题,继续问道:“但我问的是,你想吗?”
  顾经年迟疑了片刻,应道:“想,但与其说是掌握,不如说是并肩作战。”
  “并肩作战,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我的。”
  顾经年先坦诚回答,然后稍稍往后一仰,态度放轻松了许多,又道:“但我也知你心气高,所以只是尽力相劝,若留不住你,亦属无奈。”
  他说的是“留不住”,裴念便听得明白,若她不与他合作,他必不会容她在雍国,能放她回瑞国都是看着彼此间的情谊上。
  而顾经年这微微一仰头,裴念目光落处,看到了他喉节处还没有擦干净的胭脂。
  那一抹娇红,仿佛隐隐映出了一幅颠鸾倒凤的画面。
  裴念移开目光,拾起方才的话题,道:“难得你肯把发生之事告诉我,不论真假,都是我的荣幸。”
  她太了解顾经年了,知道他肯定会隐藏一部分真相,故意先搞打,然后才让顾经年继续说。
  这次涉及到神尊的志向,顾经年都故意用两人才懂的秘密语言说。
  末了,他道:“我此番从界中归来,为了助神尊未雨绸缪,一统中州,这也是你的志向……”
  “这不是我的志向。”裴念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摇头否定,道:“我的志向是让中州为中州人一统,而不是被异人一统。”
  “没有区别。”
  “有。”裴念道:“异人凭借异能一统的中州,能善待普通人吗?”
  不等顾经年开口,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再谈下去没有意义,归根到底,是你我立场不同,你是异人,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们各为其主吧。”
  “你莫忘了,瑞帝也是异人。”顾经年道,“中州诸帝,大概都早已炼化成了异人,你的坚持没有意义。”
  “至少他们名义上还是普通人的皇帝,他们还敬畏中州之人。”
  “一丘之貉。”顾经年道,“你不过是害怕易主,归根结底,愚忠罢了。”
  他没有起身,但眼看裴念转身要离开,便继续拿言语激她。
  “你并非今日才知我是异人,之前为何不说?我想亡命天涯,对瑞国没有威胁,你便打算利用我。如今我改换门庭,要与瑞国为敌,你才知你我不是同类?裴念,你太迂腐顽固了,世间事,变则通、不变则亡……”
  “顾经年,我告诉你为何我要走,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裴念突然打断了顾经年,提高音量,以一种叱喝的口吻道。
  她没有回头,可情绪有些激动,与平时冷峻的模样大不相同。
  “世间营营苟苟,自私自利之人多了,你我曾经并肩作战过,彼时,你是异人,却与我一样憎恶那些以万民血肉满足一己之私者,你我心中有同一股不平气。那时,我们是同类。如今你变了,我理解,但我不会留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把别人的异能炼化在自己身上!不论如何,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裴念没有继续停留,迈步离开了驿馆。
  顾经年则是独坐了很久。
  堂中只点着一根短短的蜡烛,渐渐熄灭,于是黑暗完全吞没了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苗春娘端着烛火走了进来。
  “十一郎,你没收服裴念?”
  顾经年回过头,表情很平静,问道:“赵伯衡怎么说?”
  苗春娘道:“不同于界人炼丹是以活的异人炼,他以前炼丹的方式是先把异人的血抽出来,逼除杂质,然后凝练成丹。”
  “也就是说,我的想法是可行的?”
  “难。”苗春娘道,“以你的血量,要让所有不死军的彘人变健壮,远远不够。”
  顾经年听懂了,道:“就是慢些。”
  “是很慢。”苗春娘道,“你虽能自愈,可血液中的精华却不会迅速再生,抽出的血往往多是杂质,若一次抽得多了,你的异能也会变弱。”
  “知道了,那便先给阿戌炼些丹药试试。”顾经年道,“我明日去找赵伯衡。”
  苗春娘问道:“裴念既是开平司中人,若放任她不管,她是否会将你的情报告知瑞国,影响到你救顾四娘的计划?”
  以顾经年对裴念的了解,裴念应当也不会把他的事告知瑞国。且不论告知与否,瑞国都要拿顾采薇的性命威胁他。
  但凡事只怕万一,倘若裴念果真打探到一些重要的秘密呢?
  “嫂子言下之意是?”顾经年遂问道。
  “是否不放她回瑞国为宜?”苗春娘道:“可若只是扣押起来,又恐她以别的方式传递情报……”
  说到这里,苗春娘怕顾经年误会她是要杀了裴念,紧接着又道:“可否让我试试?我可以看看她的记忆,看她为何愚忠于瑞国。或者,让她忘了一些从你这里打听到的情报。”
  顾经年思索了一会,方才答道:“看看吧。”
  “好。”
  苗春娘看起来是为小叔子操心的嫂子,言谈间又像是听顾经年命令行事的下属。
  离开前,她把火烛留在桌上,给顾经年照亮。
  虽然知道顾经年不需要,但这微弱的光芒,她想给他。
  准备离开之际,苗春娘又想起一事。
  “对了,傍晚我回来时,与裴念一道,她是个凡人,我遂一眼便看到了她近日以来的记忆。”
  “所以呢?她与瑞国有何联系?”
  “不是。”苗春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她很担心你,曾问黄虎你的消息,大概是你入界之后,黄虎忽然感应不到你了,裴念表面上不显,却连着几夜没睡,夜里总在纸上写你的名字。”
  顾经年方才让苗春娘只是看看裴念的记忆,闻言,想了想,又道:“嫂子,让她留下吧。”
  如今他已明白了一道理——想要成事,得不择手段。
  第266章 追
  入夜,连州衙署。
  唯有一间公廨中还亮着烛火,那是裴念还在处置关于雍国西南旱灾的公事。
  她是个会因公忘私的人,而且素来做事专注,但今日却总是忍不住走神,手中的笔写着写着就停下来悬着,
  墨水“嗒”地滴在了公文上,裴念不由心烦,遂把公文推开,转而写了一封辞官信留给殷景亘。
  此番到雍国,她颇欣赏殷景亘,也知道殷景亘同样欣赏她。甚至,殷景亘可能猜到了她是瑞国派来的细作,依旧委以重任。但,这种欣赏是对手之间的欣赏,改变不了裴念对瑞国的忠心。
  顾经年不理解,她效忠的不是瑞帝,而是瑞国。
  辞官信上没写别的,只述说了顾经年移情别恋之事。
  她是为了顾经年而抛家舍国到了雍国,如今待在雍国的理由也没有了,自当离开。
  裴念还在信的结尾祝顾经年与凤娘百年好合,末了,将官印与令符放在信封上,推门而出,走向马厩。
  走了几步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事,转了个方向,回去重新拿起官印与令符,去了衙署的后堂。
  守卫都还认得她,唤着“裴都尉”。
  裴念低声吩咐道:“事出紧急,殿下让我带郡主进京,你们去备马来。”
  “是,裴都尉请。”
  一扇门被打开,被软禁在屋子里的殷淑回过头来,见是裴念,冷笑了一声。
  殷淑回想起来,她的悲剧就是从见到裴念以后开始的,遂咬牙切齿。
  “你来做什么?”
  裴念听出了她的语气,问道:“你很恨我?”
  “当然。”
  “为何恨我?”裴念又问道。
  殷淑张口就要答,嘴巴都打开了,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是非常恨裴念,可回想起来,裴念似乎并没有伤害过她。她父亲是被凤娘骗了,被顾经年杀了,夺了她皇祖父皇位的是殷景亘父子,动手赶尽杀绝的是顾经年。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迫害裴念,试图争抢一个无情的男人。
  想到这里,殷淑觉得自己真傻。
  傻归傻,她却很嘴硬,道:“我不是恨你,我是看不起你,为一个男人抛家舍业,跟着他跑到异国他乡,结果如何?他跟我的后娘私奔了。”
  面对这种讥讽,裴念毫无波澜,反问道:“所以,我们处境相似,算是知己?”
  “谁跟你是知己?”
  殷淑应着,再一想,自己其实连裴念都不如,心中愈发悲凉。
  裴念不与她废话,上前,附耳道:“给你两个选择,一,随我去瑞国,你会得到卫俪在雍国的地位;二,向雍廷检举我是瑞国细作,赌殷誉和父子饶你性命,软禁你一辈子。”
  “你!”殷淑气急败坏,“我早就知道……”
  “选。”
  殷淑前一刻还满脸嫌恶,手却已捉住了裴念的臂弯,道:“带我走吧。”
  她很清楚,有时候亲人比敌人还要可怕,如今她对于瑞国还有利用价值,在殷誉和父子眼中却是眼中钉。
  一边求着裴念带走自己,她还不忘耍一下小聪明,又道:“我对你也有用的,带我回去就是你的功绩。”
  “是吗?”
  “你不知道吧?”殷淑道:“我皇祖父还活着……”
  “走吧。”
  裴念带着殷淑出了衙署,翻身上马,直奔东城门。
  城门已经关闭了,她奔到门下,拿出令符,命令开了城门。出了城,殷淑立即扬风,马匹驰骋的速度遂愈发快了起来。
  裴念不敢停留,狂奔了很久,才在一个树林里歇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又继续东行。
  跑了一整个白天,她们终于找了个破庙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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