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包括理所当然的恨,只是愈发坚定了脚步——她再也不会回头。
回家之前,周灵蕴想去一趟姜悯的家,她有好多话想对她说。背对那扇标志着旧日终结的铁门,她脚步起初还有些迟疑,但很快变得坚定而踏实。
周灵蕴确定胜利茶厂被查封与姜悯有关,是在发现姜家大门前多出几个穿制服的保安。
姜悯早有所料,为避免纠缠,从厂里调配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
他们比在茶厂上班要轻松得多,可以坐在庭院的户外椅上休息,直到有人出现在铁门前才起身走去。
“我是姜老板的人。”周灵蕴捏着自己的两片衣角,仰脸细声细气。
“什么人?”保安例行盘问。
周灵蕴当时害怕极了,于是,她不得不说出那个姜悯再三叮嘱过的禁忌词汇。
“我是她的童养媳。”
几乎是同时,露台上,姜悯大喝一声。
“周灵蕴!”
“蕴”字喊破了音,姜悯喉咙一阵干痒,脸色铁青。
保安把周灵蕴放进去,当她气喘吁吁跑上露台时,姜悯细细长长的手指头揪住了她的耳朵。
“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天空下起毛毛雨,真奇怪,一见姜悯,周灵蕴的心就变得湿漉漉。
“他们不让我进来。”她被迫歪着脖子。
她冒雨归来,姜悯摸到她湿润的耳发,“进屋去。”
周灵蕴手攀着门框,“我想回家看奶奶,我昨晚就没回家。”
“你奶奶在我家。”姜悯说。
姜悯上午开车带老太太去县里医院体检,老太太每天爬坡上坎的,瞧着瘦干巴一推就倒,身体倒挺硬朗,血脂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别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
至于让老人困扰已久的风湿病,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少劳动多休息,她们开完药就回来了。
姜悯把这些说给周灵蕴听,同时用白毛巾细细给她擦头发。
周灵蕴从发隙和一片纯白的虚影里看到姜悯的脸,灯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像把一柄竹制的取酒器伸进米酒缸里,甜滋滋酒气上涌,还没喝就醉了。
“没等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吃过饭了,你想吃什么,跟阿姨说,另做。”
姜悯把毛巾扔到水池边,觉得照顾小孩挺轻松的嘛。
周灵蕴原地站着没动,脸上冒出傻笑。
“干嘛?”姜悯回头,一阵莫名。
周灵蕴摇摇头,没说话。
奶奶极不习惯这个家过分的精致、明亮和空旷所带来的疏离感。但为了孙女,她强迫自己长久驻足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光亮里。
当周灵蕴和姜悯像两块磁铁吸到一处,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奶奶,会自觉起身离开,躲进卧室,等到周灵蕴需要她的时候,才悄悄地冒出来。
周灵蕴想吃奶奶做的蛋炒饭,奶奶在阿姨的帮助下,开火“哐当哐当”给她炒了一大碗,陪她在餐桌边吃完,等到周灵蕴踩着她的脚后跟随她进房间的时候,她把人使劲往外推。
“去陪她,陪姜老板。”
“我想你,我想先跟你说话。”周灵蕴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于是奶奶准许她睡前停留在客房,“洗完澡你就去陪她睡觉。”
周灵蕴很多事不敢告诉奶奶,比如在旧书店看黄色小说,还有蛋挞家里那个残废男人。
她挑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人民大道香樟树下胜利茶厂那对狗男女。
奶奶听她说完,更不许她在房间多留。
“你还不去陪姜老板呐?”
周灵蕴洗完澡,换上舒适的棉质睡衣,撅着屁股趴在沙发上,看姜悯十指飞快敲击键盘,目光着迷。
姜悯忙完合拢电脑,瞟她一眼,“干嘛?”
“我觉得姜老板特别有魅力。”周灵蕴双手撑腮,一瞬不瞬看她,双眼大而专注。
不知为掩饰什么,姜悯顺手拿起小桌上那本《孙子兵法》,胡乱翻开一页。
周灵蕴恍然,“原来姜老板是通过兵法让胜利茶厂关门大吉的!这一招叫什么,釜底抽薪还是借刀杀人?”
姜悯好笑,“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确实是他们自己经营有问题,做人也不厚道。釜底抽薪严重了,做人留一线,小惩大诫而已。”
“姜老板,我好崇拜你。”周灵蕴像小猫那样脑袋挨着她的手臂蹭,沙发上翻转身体,露出肚皮,“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少女蓬松柔软的发顶亲昵挨蹭在臂弯,姜悯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熨帖,细微挑眉。
《孙子兵法》?她连目录都没认真看过。但这波确实让她装到了。
第27章 你在惹我心寒
接近两周时间, 从惊蛰到春分。
姜悯倒了一小杯家人自酿的杨梅酒,坐在屋外露台,看远方垄垄茶树排满山间地头, 农人采摘忙碌,云后日光稀薄, 静谧, 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天还是一样冷,清晨和傍晚不时落雨, 迎春花焦焦灿灿,滴落满地碎金。
每年,姜悯都会抽时间回到家人身边。
她无法彻底抛弃工作,邮件和电话仍死咬不放, 有合同要签,有视频会议要开,还不时得前往工厂视察。
但她也在享受家人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常年压榨,她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只有躲进大山, 彻底远离钢浇铁铸的城市森林才能寻得一丝喘息。
温度适口的甜茶, 预先烘暖的睡衣, 深夜滋补的汤羹无声润养, 唯在家人身边,她才有短暂活着的感觉。
有事没事,饭桌上还要跟她爸犟几句, 讲不过就耍赖,拍了筷子气冲冲回房,等人来哄。
家人的溺爱纵容,姜悯将其视作补偿。
对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 家人忙于财富膨胀,而过分缺席她成长路径的愧疚补偿。
故而,每到假期末尾,她快要离去时,心头总会缠绕几分不舍。
她是难以忍受孤单的人。
但今年是个例外。
姜悯发现,自己竟隐隐希望快些办完这里的事,回到她漂浮在半空中那个无聊的家。
她察觉到心情的微妙变化。
变化的核心,显然来自周灵蕴。
像投入深潭的一枚小石子,泛起的涟漪打破平静,让她对日复一日枯燥的都市生活竟然产生期待。
姜悯幼时,家人不常陪伴在身边,她脑海中记忆深刻的,是雷雨夜不断撞击在房间四壁的寂寞回响,以及试卷上全科家教的代为签名。
她太要强,当然不会承认她其实挺喜欢,甚至享受跟家人在饭桌上斗嘴。
想被唠叨、被惦记、被需要、被重视,被提防着误入歧途。
学生时代,她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她那位童年好友黎双则恰恰相反。
几点起床、几点吃饭、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看什么书……都必须严格按照条律执行。
黎双曾无数次向姜悯抱怨,并向往她的无拘无束。
姜悯只觉矫情——在炫耀什么呢?她梦寐以求的,是人家嗤之以鼻的。
——“那你干脆去我家住好了。”
——“我爸妈不会同意的。”
姜悯双手插兜,在林荫路上慢慢地走,“我家一个人也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向往的。”
黎双催促她快些,“晚到家我又要挨说。”
“你先走吧。”姜悯忽就耍起小脾气,双手抱膝蹲到地上,“你好烦,总是催我。”
黎双原地静静看她一阵,轻轻扯了下她的书包肩带,“你也知道被催促的感觉不好受,你竟然不能理解我。快走了嘛。”
“两层楼,带厕所七八个房间,那么大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半夜突然打雷下雨,我怕得要死,只能抱着被子躲进衣柜。你有经历过吗?你打个喷嚏你妈跟天塌了似的。”
姜悯扭身挣脱,不肯同她一道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既然知道你是一个人,就不可能丢你不管,说好去我家吃饭的。”
“那你很伟大了。”
十年。
站在时间的这头回望,唯有叹息。
两家是故交,谷香岚女士尚未生产时,跟黎双妈妈半开玩笑约定,孩子生下来,要都是女儿就做姐妹,是儿子嘛自然做兄弟,若有幸能凑成个“好”字,那就真是喜上加喜了。
姜悯与黎双小时候睡一个摇篮,长大了也每天连体婴似的,谷香岚女士笑呵呵的,“这跟两口子也没分别了”!
两口子?姜悯听进去了。初二那年,开始显露苗头,可她半懂不懂,因此备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