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也不知为何,时渊序内心浅浅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啧,他倒也佩服,毕竟那男人口才速来不错。而骗人的功夫用在学术领域,更是锦上贴花。
  此时,面对专家回答,观众席的人还可以进一步进行追问,此时专家团里站起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穿着白大褂,这是帝国第一军校的军医骆教授。
  “湛教授,先不说你的回答,我倒是很好奇一点,你们既然能从基因的层面就看出基因的优劣,那么,有些人出生之前,你们应当就能看出对方的寿命了吧?”
  时渊序第一眼就看到了她,随即头皮发麻。
  他认识她。
  今天这场会议,是彻底跟“基因优劣”过不去了?
  那个时候骆教授还是伤病治疗科的实习医生,剪着齐耳短发,头发是老老实实的黑色。
  而他还是个莽撞的十四岁少年,刚入读军区附属中学,那附属中学多半也是为了入读军校做准备的学生,需要参加严格的体测——他总是在模拟战场不经打,跌跌撞撞地进了医疗室。
  她总是笑着说,小序,你看起了太温和了点,不像是上战场打仗的,不如考虑做园艺师?
  那个时候的时渊序才从少年营的严刑拷打中好不容易突围,偏偏不服气的把脸偏到一旁,“我不要。”
  他不愿意自己再软弱不堪地,巴望着某些大人施舍了。
  毕竟他的监护人就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消失了。
  没有那男人罩着,小时渊序觉得要早点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尤其是自己目前那一副单薄的小身板。
  做园艺师?万一别人欺负他了,他总不能往别人身上扔抔土,或者拿铁锹追着别人打,一点也不霸气。
  结果骆医生还越发好笑地掐起他的耳朵,“小朋友,你明明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还要逞强做什么。”
  小时渊序执拗地问,“我明明活下来了……我很坚强的。”
  骆医生却神情玩味了几分,“好啦,小宝贝,这几年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太计较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也好。”她随即摸摸他的头,“做人啊,最主要是开心。”
  小时渊序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只记得她说要开心。
  他没有细想,只知道骆医生弯起眼笑的时候很温柔,对他很关照,其他大人说他只要好好活着就够,她是为数不多鼓励他做喜欢的事的大人。
  他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争取长成一棵茁壮的小树。
  然而,没过多久,给他治疗的人不再是骆医生。
  小时渊序一直不知所以然,傻傻地觉得骆医生不过是去了更大的医院去治病。
  直到有一天坐在军校的饭堂里,看到电视剧正在播一幕场景,是一个白衣天使站在临近绝症的病人旁,呢喃,“做人啊,最主要是开心——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早点去做吧。”
  他忽然内心咯噔一下。
  就好像一直深信不疑的某样东西,忽然生出一道暗疮。
  原来骆医生那一句安慰人的话,是对一个将近死亡的可怜人说的。
  那个仍然顽强地想要变得更强的小孩,那个才上军校一年级的少年,在她的眼里,其实早已被命运判了死刑。
  ……
  如今骆医生早已变成骆教授,气势也不像以前那个温温软软的女孩,早已有成熟知性女人的气质。
  时渊序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动辄惴惴不安的软糯少年。
  可他却迟迟松不下那颗心。
  当年他们告诉他,他本活不下来。当年把自己从灭绝星球救下来的救援队,那些给自己治疗的医生,少年营时期遇到的那些军官……
  他们不是亲口告诉他,而是那有意无意透着怜悯的眼神,那欲言又止的一次次谈话。
  他们说,你多多保重。
  此时骆教授更是直接地说,“我呀,曾经也想往濒危族群系这个方向发展,但是……有些物种的脆弱,是从一开始就决定的,有的时候,人也需要盼头才行。”
  “不过,我听说像湛教授您这样的的专家,能对存在缺陷的基因片段进行改造,那么为什么不能创造出‘完美’的品种?”
  时渊序目光一暗。
  原来当初的他,早就被骆教授默默判定了死刑。
  所以对方才义无反顾地调转方向,不再救治濒危族群。
  “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湛衾墨淡漠作答,“有明显目的的基因改造,等于否认个体本身。而‘圣选’对我而言,更不意味着创造出“完美”的品种。”
  “可我听说,你们系教授会对那些濒危族群进行基因改良,不就是默认他们的基因必然存在缺陷?”骆教授转而问,“您说不能否认个体本身。可事实就是人与人,出生后便有优劣之分。不然那些濒危族群,为什么一早就面临灭绝的风险?”
  时渊序蓦然一惊。
  他正是濒危族群,如今偶尔从人身变为动物,不正是缺陷?
  许多人提过,一个星球的族群被淘汰,是因为他们先天存在缺陷,无法适应环境变迁,通过宇宙的考验。
  那么……他是吗?
  他甚至想过,他本不该活着。不然为什么偌大的一个星球,族人全部灭亡,却徒徒留下他一人?
  此时全场观众沉寂,这个话题关于基因优劣,关于死亡。不是专家三言两语就能做出决断。
  因为所有人在提问的那一刻心里就已有了答案。
  无论是九大星系还是众生,人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有优劣之分,有人注定能够通过圣选成为神庭的一员,也有人的家园注定被毁灭,只能到外星球沦为低等公民。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此时湛衾墨忽然开口。
  “女士是否听过一种物种,分开为虫,合则为蛇。单独来看它们弱小易折,合并起来看却又能形成庞然大物,一旦灾害来临,它们便及时断开,就算舍弃其中一截,也能保全多数。”
  时渊序一顿。
  此时男人话语未落,又接着缓缓道。
  “濒危族群是环境变迁下存活的部分,他们能生存意味着尚能顽强地适应如今的环境。对他们进行基因改良,不过是让他们能够更好地遗传优质性征,恰恰是对他们基因优越性的肯定。”
  声音磁沉清落,却掷地有声。
  观众席,台上的专家都纷纷怔了怔。
  开口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一个冷清冷漠的湛教授。
  之前有罕见病例被帝国医学院的院长硬生生地接下,转交给濒危族群系。
  可湛教授道,没有治愈希望。
  有人问,“湛教授,你不决定尝试一下吗……”
  湛衾墨神色辨不清喜怒,只是淡淡道,“按照病人的病情,做手术前我默认患者已经死亡,活了倒是奇迹,除非病人家属执着要试,不然我不会做徒劳的努力——不如让他最后度过几天安生日子,这样死去起码体面。”
  旁人闻言皆毛骨悚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套理论?
  如今湛教授却这么一开口,竟然道,濒危族群并非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如果人生来就有优劣,又如何解释生命的奇迹?”此时男人凤眼一抬,“能够在星球劫难存活的物种当中,究竟有多少是人们精心设计的基因体,大家应当清楚。”
  观众席其他专业的学术代表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先不说湛教授本人是何作风,这问题问的只有三分,答题的人却答出了七分。
  “呀!这样我是没话讲了。”骆教授笑了笑,“如今科学发达,可医学科技再发展,人类也无法抵御被至高神所控制,教授不觉得感叹?”
  湛衾墨目光悠长,随即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事更在人为,而非天定。如果人不必挣扎,只需要等待命运发落就可,那或许一开始,人就不必存在。”
  “可医学界的初衷,本身就是那么一句——”
  “与死神进行拉锯战,无数次救病人于水火中。”
  “而真正的人生,是拿着半条命,从命运之神手里抢另外半条命。”
  骆教授不知怎的,竟然有些无言以对,只得坐下。
  时渊序半晌才回过神,万万没想到这个冷漠的医学教授,却独独在那几段话上,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宽慰。
  “有些事更在人为,而非天定。”
  “真正的人生,是拿着半条命,从命运之神手里抢另外半条命。”
  那些曾脱离亲人,暗不见光的日子里,他无数次质问,为什么自己成了最不幸的一个。
  “我以后,会不会也要被淘汰?”那时的小时渊序,眼底有着泪光,攥住了身旁高挺男人的衣角,“我会被淘汰吗?”
  那个时候的湛衾墨目光垂落,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他的泪眼。
  “小东西,那是你自己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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