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上次方学群体检,他被提前赶走,并不太清楚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顾方绍伦的挣扎,也不顾一旁管家的侧目,兀自紧紧搂着他家大少爷。
  方学群本就气得倒仰,看着两人肢体交缠的丑态,顿时怒发冲冠。再顾不得多费口舌,抓起拐杖就是一顿狠抽,甩得棍子“啪啪”作响。嘴里犹自骂道:“……打死你们两个不知羞耻的!败坏门风……颠倒伦常……”
  张定坤也不躲,任抽打落在身上,只想让他出气了账。
  方学群年轻时亦是纵马熬鹰的人物,这几年身体不济大不如前,但盛怒之下,使尽全力,拐杖夹杂着风声,雨点似地落下。
  张定坤脊背宽阔,承担了大半的怒火。睡衣本就单薄,不多时红痕顿现。
  方家老一辈仆从都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情况,老管家仍麻着胆子在一旁拉扯劝慰,“老爷您消消气,小心自个身子……啊!”
  只见方学群踉跄两下,身躯抖索着直直向后倒,他中年后发福,身躯壮硕,管家哪里接得住?张定坤听到惊呼,已察觉到不好,上前一步,将人搂住。
  方绍伦抢上前来,见他爹面白如金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张定坤扛起人就走,“快!医院!”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圣约翰。
  大医院门口历来是报社记者的常驻之地,每日社会版的新闻总有几条来自这里。几人慌乱之中,自然没有留意到暗处那几声“咔嚓”的响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约翰逊医生今日正常坐诊,也没有在手术台上。担架车推进去,他亲自主导一系列检查,又是抽血又是ct扫描,医生护士忙忙乱乱,折腾了半日,他才摘下听诊器,叹着气走出来,“上次检查就说过了,病人血脂血糖都偏高,要尽量避免情绪激动……”
  方绍伦面色惨白,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什么情况?”张定坤急急问道。
  “疑似中风,血压已经稳定下来,具体要等病人醒来,临床进一步观察。”
  张定坤愣住,只想着让他打一顿出气,哪晓得情绪激荡之下新症旧疾一齐迸发。他愧疚地看向方绍伦,却见他死咬着唇,身躯一阵颤抖,他只顾着心疼忘了避讳,伸手去搂,“绍伦,你先别着急……”
  方绍伦如临大敌般看着他,拂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片刻之后,转身在一旁长椅上坐下。
  张定坤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收回双手,镇定心神,起身去约翰逊办公室打电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通知方府一声。
  局势在方绍玮和方颖珊到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滑向了混乱。
  老父亲执意要只身前往沪城,方颖珊想要同去不被允准,一夜煎熬,等方学群走了,她立马将宿醉的方绍玮叫醒,关起门来,严严实实的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绍玮酒醒才发现自己闯了祸,酒醉后掀开这事,除了气到他爹,半点好处也捞不到,还得罪了张三。他深悔孟浪,又惟恐责他诬陷,原原本本将发现这桩丑事的始末告知了他姐。
  方颖珊却仍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他说来年的春天娶我过门……”她还记着张定坤曾经的承诺,父亲去松山养病的那个夏天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他频频出入方府,带着舶来的咖啡和各色西式点心,与她消磨着一个又一个午后,含蓄地赞美她,时不时地馈赠惊喜……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跟……”她喃喃地低语。
  “我亲耳听到的,”方绍玮恨铁不成钢,“现在看来他那时向你求婚的动机委实可疑……”
  这话像钢刀一般扎在方颖珊心上。
  姐弟俩还在撕扯便接到了电话,等火急火燎赶到沪城的圣约翰医院,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父亲,方颖珊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她向着呆坐在病房角落里的方绍伦冲过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却“啪”一声落在了张定坤脸上。
  大小姐气势汹汹冲进来,张定坤早有防备,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这事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一个耳光他受得起,也是应该的。
  方颖珊愣住,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保护姿态的张定坤,“你竟然真的……”她陷入癫狂里,要去踢打他身后的方绍伦,“方绍伦,你跟你娘一样是个狐狸精!有胆子勾搭没胆子认是吧?”
  大小姐虽然傲气,思想却带有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年龄和环境的关系使她没有完全受到新思潮的影响。面对感情的纠葛,第一时间仍是怪罪夺去她情郎的人,尤其这个人是男性,更多了咒骂的理由,“方绍伦你不要脸!方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张定坤掐住她两只胳膊,阻拦她想要去厮打方绍伦的行为,“颖珊!都是我的错!你有火冲我发!”
  但方颖珊哪里听得进去,泪流满面的嘶吼踢打,张定坤几乎是半搂着把她推进了一旁的休息室。
  “颖珊,你冷静点,冷静点……”他极力安抚着她的情绪,“这是医院,你这样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她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她肩膀,沉声道,“颖珊,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你不要去为难绍伦。”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他,“定坤,你到底有没有……”剩下三个字她说不出口,却是她已嫁为人妇都放不下的执念。
  华国人大抵如此,再恶毒、伤人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但只要言及爱,总多一分忸怩。
  少时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他只是个半道捡来的长随,却偏偏不把她放在眼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最开始她只想磨掉他的傲气,等他长成翩翩少年郎,慢慢显露出伶俐与才干,对谁都端着一张圆滑的笑脸。她便觉得岁月里那些带着真诚的傲慢,是为了吸引她的手段。
  她第一次按家里的安排与宋家订亲的时候,隐约意识到了心底对他的异样。他那时已在父亲身边崭露头角,经常出入方府。她特意在一个黄昏,等在他必经的路口,六月的桔梗花送来清淡的香气,她折一支拿在手中轻嗅。
  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施施然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向她行礼,“大小姐。”
  原本想好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看他要走,无端蹦出一句,“我要订亲了。”她确信他愣了一下才说出那句“恭喜你”。
  男女思维不在一个波段上,张定坤是讶异于她突然向他言及亲事,大小姐却觉得那番停顿是他难言的情意。他那时的确配不上她,她是方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他一个流民出身的帮佣能肖想的……
  方颖珊一番情思旖旎,张定坤自然一无所知。他对这位架子十足的大小姐向来敬谢不敏,同为富家子女,她的心性比他家大少爷差得实在太远。他也理解不了女人的脑回路,就像眼下这当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问这个?!
  但他也知道,这本就是他惹出来的祸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清楚呢?
  “对不起,颖珊,我对你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张定坤的神情并无愧疚,只有烦难,“我没办法让绍伦从东瀛回来,的确利用了你。对不起。”
  方颖珊一颗心沉入谷底。七月炎夏,她却像置身冰窖。
  恍惚里,是五六岁时去二姨娘的房里玩,亲耳听到她爹,对着怀里抱着奶娃娃的二姨娘说,“沁芳,周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是我心爱之人……”
  她那时既懵懂又早慧,总觉得这是一句伤人心的话,却又耐不住告诉她娘。从那之后,她娘本来就不好的身子越发孱弱了……那凄婉的表情和潸然而下的泪珠,在十几年后重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原来这句话蕴含的意思,杀伤力是如此的巨大。
  她怔愣了片刻,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
  说完这一句,她扬起高傲的头颅,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张定坤跟在她身后,一出门,赵文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手上攥着一份报纸,“三爷,三爷……”他声音里透着点慌乱。
  赵文不比赵武,作为双胞胎的哥哥,他向来要沉稳些。张定坤皱眉,一把扯过报纸,《今日快讯》的发行量远不如《沪报》,但它专注于街头巷尾杂闻笑谈,在八卦爱好的人群中很有市场。
  只见头版头条赫然一行大字:“沪上风云/豪门秘辛”,其下一行小字,“疑似恋情曝光引纷争”,旁边配了一张照片,正是几人簇拥着方学群入院的场景。
  张定坤个子高大引人注目,方绍伦只拍到一个背影,但两人穿着同款睡衣,即使黑白照片也能窥见端倪。
  张三爷本就是沪上知名人物,方家又是西南豪商,这种豪门恩怨是民众最感兴趣的了。虽然不知事由端的,但医院是公众场所,到处是支愣着的耳朵,顺着揣摩总能挨上点边。
  张定坤看向方绍伦,见他仍是木木登登地呆坐在病床前,他唤过赵文,低声吩咐,“守着大少爷,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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