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方绍伦掏出那块伴随他多年的怀表,递给卢光灿,“你新婚我也没有送贺礼,你素来又爱好收藏这些,这块表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有些年头了,转赠给你。”
卢光灿自然要推辞,但他是爱表人士,没忍住接过看了看,惊呼道,“这可是瑞士的老牌子,太贵重了绍伦,我不能收,你的祝福和好意我心领了。”
方绍伦撸起袖子示意他看腕上的金表,用英语说道,“怀表我已经用不上了,光灿你收下吧。你听我说,但是你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也不要去看我身后的仆从。我要拜托你带我两个弟弟去伦敦,相关手续已经办好了,航程漫长,要麻烦你一路照应。”
从旁观者也就是和夫的角度,方绍伦和卢光灿只是在赠予和推托一份新婚礼物,事实上,方绍伦将大宝和小宝全权委托给了卢光灿。
卢光灿十分机灵,从方绍伦的言语和表情已察觉到这汹涌的暗流。
他那日送方绍伦回器械所,正撞上三岛春明前来纠缠,早已认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如今能被他这样诚恳地请托,雀跃又疑惑。
方绍伦答应他,“如果有一天我能到伦敦,一定跟你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卢光灿郑重地答应下来,“怀表我暂时给你保管,我在伦敦等你。”
邮轮离港那日,方绍伦提心吊胆,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
好在三岛春明并非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他那几日早出晚归,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等方绍伦从伍家仆从的口中得到证实,大宝小宝已随卢光灿西去伦敦之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去找了一趟鲁胖子,特意吩咐和夫在车上等,匆匆踏上了沪政厅的台阶。
他央求鲁胖子为他写一封北上入国军军营的推荐信,鲁胖子原本不肯,“绍伦,北边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要实在不想待在器械所,回沪政厅来,我去跟谢厅长说……”
方绍伦再三的恳求,“你帮我写一封入军中当参谋的引荐信吧,去不去再说。”
他好不容易求得鲁胖子提笔,却又在他写到一半时碰翻了墨水瓶,“鲁哥,我不知道这事是否会给你带来麻烦,但如果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隐瞒,将这封未写完的推荐信给他,就说另外帮我誊抄了一份。”
鲁胖子深感奇怪,皱眉道,“绍伦,你到底要去哪里?”
方绍伦叹了口气,“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没有半点好处,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三缄其口,将这封推荐信给他看,就是帮了兄弟的大忙了。”
鲁胖子看着鲁莽,实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低声问道,“是不是跟你那‘爱人’有关?”
方绍伦没法回答,他越是感受到东瀛对沪城的控制和渗透,越不愿意把别人牵扯进他跟三岛春明的纠葛里。
见完卢光灿和鲁胖子,便只剩下最要紧的一桩了。他翻了翻日历,数着日子,打电话到西点店,订了一个栗子蛋糕。
于是这一日黄昏,三岛春明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仆从替他宽去外套,他踏入厅堂,一眼瞧见西式长餐桌旁坐着一个俊朗的身影。
方绍伦难得地穿了一袭东瀛的袍服,愈发显得身姿端然如玉。他俯身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偏头向他笑着招手,“还不快来?等你一天了,我都忍不住要把它吃了。”
空气中弥漫着西式蛋糕特有的甜香,三岛春明看着他欢欣的样子,怔愣了片刻。他有许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了,他无疑是顺从的,但绝不是愉悦的。
三岛春明甚至觉得他就喜欢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傲的人低下头颅、骄矜的人俯身跪伏,令人身心畅快,倍感满足。
可今日看他言笑晏晏地站在烛光里,花香、甜香氤氲着他的身姿和笑脸,他的心弦爆发出一阵激荡和轰鸣:其实他想要的是这样!他想要他对他笑、对他温声细语、对他满眼期待!
他走过去,搂住方绍伦的细腰,用困惑又痴迷的眼神凝视着那张蕴满笑意的面庞。
方绍伦轻捶一下他胸口,“今天什么日子都忘了?”他抿唇,带了点做作的撒娇意味,“自己的生日都能忘,你也真是的!”
三岛春明恍然大悟,紧接着欣喜若狂。
他出生在春天,春和景明。可他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在他极小的时候,那个被他称为“欧卡桑(妈妈)”的病弱女人,会在春日里的某一天派人将他请去,递上一碗长寿面,还有用油豆腐包裹的寿司,他便知道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三岛雄一郎信奉合格的继承人不能长于妇人之手,他一年只有几次跟母亲见面的机会,这一天曾令他充满期待。可随着女人的病逝,这点滴温情如寒风中摇曳的薪火,熄灭殆尽。
他没有想到方绍伦竟然会记得这个日子,大少爷有些羞赧地解释,“我看过你的档案。不过在学校的时候,这一天你多半不在……”
他动作略有些僵硬地倚进他怀里,看他没有反应,又轻咳一声,爱怜似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大少爷的演技其实称得上拙劣,但就像没有努力复习的学生押中了考题,三岛春明的心防刚被他新奇的发现冲击,又被“过生日”这样一件正常人看来极微小的事情击溃。他搂住他的肩膀,急切而沉迷地与方绍伦接吻。
两人的唇舌辗转勾连,气息交融,片刻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先吃东西吧,我饿了。啊……我做的面条!”他端起桌上一碗长寿面看了一眼,推到一边,“坨了!算了,别吃了,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这个……”
他俯身起开一瓶“赤霞珠”,又随手从吧台拿过两只红酒杯,“喝一点?”他带了些询问的口气。
三岛春明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端过方绍伦推到一旁的面碗。大少爷是不会做饭的,这面想也知道,没有好吃到哪里去,他却连嗦了几大口。
方绍伦拉住他胳膊,“别吃了,都坨了……”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用勺子舀了一点奶油,塞进三岛春明口中。用蛋糕的香甜去掩盖他口中必然会有的苦味。
戊巴比妥是白色晶体,味微苦,在酒中能溶解得更好,但方绍伦思虑再三,将它下在了面里。酒两个人都得喝,只有这碗面是寿星的专属,他一贯差劲的厨艺和蛋糕的香甜是完美的掩饰。
当两个人就着蛋糕,喝了几杯红酒,三岛春明的眼神逐渐开始迷离时,方绍伦搀着他上了楼,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方绍伦将陷入昏迷的人掀翻在榻榻米地垫上,看着那张时而深情时而诡异、变幻莫测的脸庞,大少爷忍不住扇了他几巴掌,又狠狠踢了两脚。
他起身走到外间的茶桌前,拉开抽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赫然呈现在眼前,他拿出来冲他脑袋比划了两下,又颓然地塞了回去。
入夜之后府邸清净,倘若发出枪响,他就别想走得了。他想逃,暂时还没想着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将他拖到布団上,一股脑盖上被子,手在枕头上停留半晌,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他俯身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脚步轻巧地下了楼,在门厅套上他脱下来的大衣。
两人在客厅里的那番亲密举止,早让仆从们远远地避开了去。他毫无阻隔地摸上庭院中停放的小汽车,一脚油门,驶出甬道,绕过庭院。
大门口持枪的卫兵令他有片刻的慌乱,但他强自镇定,闪了闪车灯,又鸣了一下喇叭。过年以来他刻意没有剪头发,他的身形与三岛春明本就相似,此刻又穿着他的大衣,卫兵打开了门闸。
方绍伦不自觉地长松了口气,在夜色中一路狂奔。此时的沪城火车站分为南北两站,北上的列车在北站发车,他将汽车驶进北站匣道口,随意停放在道边。
下车后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南站。下车后给了数倍车资,叮嘱车夫短时间内不要去北站附近跑客,又将身上的大衣与他破旧的羊皮袄子调换。
车夫发了笔横财,喜滋滋地跑远了,方绍伦在窗口买了三等车票,摸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
是的,杭城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地。画面要转回过年期间,他与方颖琳的见面。
即将从西岷大学毕业的方颖琳,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不光在各大报社勤于投稿,掌握着时事动态,与阿良也保持着频繁的书信来往。
“大哥,中央航校已经从北平搬到了杭城,阿良从漂亮国全优毕业后,可以到杭城任指导员,这样离你就近了。沪城到杭城只要坐几个小时火车吧?”
少女绕着辫梢满脸的憧憬期待,也为迷惘的青年指明了航向。北边正在“中原大战”,各派系内斗,的确不是好去处。
航校则不同,开飞机对飞行员的个人素质要求十分高,国民政府重点招募、大力培养。
如果他能进入航校学习,既能实现个人抱负,也能摆脱三岛春明的纠缠。他没有去印缅,也没有回月城,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而进了中央航校,就是国民政府的人,东瀛的手暂且伸不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