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年后,北京。
  早晨,写字楼内涌入来自各行各业的白领。
  沈沂水是其中一个。
  她照惯例在楼下的连锁咖啡店停驻,带走一杯冰美式。
  夏季还没有过去,还有冰块可以中和美式的苦涩。
  不巧,在她还没有离开咖啡厅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她的同事之一。
  “沈律。”同事朝她点了点头,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沈沂水四年前来到北京,一部分原因,是省城的律所提供了一个跳板。
  律所创始人虽然将根据地定在省城,但也想要拓展业务版图,在北京、上海都有过建立分所的尝试。
  在北京的分所成功建起后,因为缺乏人手,向总部求助。
  沈沂水过来后,在业务上确实无可挑剔,但就人际交往而言,大不如前。
  一来建立分所的众人在她到来前,已经建立起固定的社交圈;而来,这里没有沈沂水熟络的故人,能像老姚那样,把她拉进社交中心;三来,她自己这些年也失去了社交的兴趣。
  咖啡仍未做好,沉默的氛围里总会有人按捺不住。
  沈沂水的同事便是如此,但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从最宽泛的话题聊起:“听说沈律一直没有男朋友?”
  沈沂水摇头。单位中的其他女同事大多成家,上下班都有家属接送。沈沂水的单身境况很容易便被发觉。
  “不应该啊,沈律这么漂亮,也没有谈恋爱吗?”同事又问,但显然他只是不适应沉默,所以也并未期许回答,自问自答道,“不过之前我们一起出去喝酒,沈律就总是自己坐在一边,谁来搭讪都不理。还在专心事业的年纪,不想谈恋爱?”
  沈沂水朝吧台内招手:“请问我的咖啡好了吗?”
  店员抱歉道:“美女不好意思,还要一会儿。”
  沈沂水只好继续和同事寒暄。
  为了避免话题继续围绕着她不想谈论的中心展开,她转移话题道:“今天实习生面试,你一起吗?”
  同事:“我?我不擅长这个,唉……我要是去了,气氛就严肃不起来了。但……董律应该要参与。”
  他说着,用颇有深意的眼神看向沈沂水。
  董律是当年从省城到北京开拓分所的第一批律师之一,也是留到现在的唯一一个。
  在沈沂水来之前,董律在分所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能够动摇——尽管他的业务能力稍有欠缺。
  但也正因如此,总部的几位创始人都对分所的情况较为担忧,沈沂水正是因此被指派到此处。
  同事靠近了些许,对沈沂水道:“沈律,我偷偷和你说句真心话。因为这次招实习生,是你来律所第一次主动参与,我猜你想做点什么,才和你说的……”
  沈沂水的咖啡好了,她手捧咖啡,定定地看向同事,示意精简话语。
  同事了然,低声快速道:“董律之前招实习生,都是招的女孩子,而且看人漂亮就往里招。都是吃不了苦的,能力也就那样,既然这次你参与了,可不能再放任董律这样干。招进来咱们都要共事的!”
  沈沂水沉默片刻,淡淡道:“多了根东西就更能吃苦?”
  同事两手摊开上举,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早就知道沈律不好惹,我多嘴了,我退了。”
  沈沂水转身准备离开:“我不知道董律是怎么招人的,但我面试有自己的标准。”
  律所办公地点坐落在写字楼10层a座,与一家创业公司毗邻。
  沈沂水到达办公室时,零零散散已经坐满了人。
  磨砂玻璃隔开的会议室有人交谈的声音,过路接水的同事告知:“实习生都在里面等着。”
  沈沂水点头,朝自己的工位走去。
  正在她将要走过会议室时。
  “谢谢,我不渴。”会议室中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沂水的脚步于是为此驻足,但她侧耳去听,却没有再听到那道声音。
  这几年来常常如此,她总是在生活中“看见”、或是“听见”那个她以为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人。
  当年她离开省城时,老姚送她到火车站,问她:“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你确定你和小谢都能承受得住?”
  她的回答是:“快刀斩乱麻。时间会解决一切。”
  事实证明老姚的担忧是对的。
  快刀斩乱麻,乱麻却还会再生。
  时间并不能解决一切,至少不能解决那些被记得太深刻的事。
  比如被谢谦然养刁的她的胃,比如谢谦然教给她的收纳方式……比如谢谦然这个名字。
  比如见谢谦然最后一面时,在咖啡厅与她对峙的那番话。
  ——“如果你要冷漠地对我,当初我刚来省城,就不要收留我。就算不得已收留了我,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要关心我?为什么给我买东西?为什么为了我去学校见老师?
  “既然对我好,为什么现在又要突然收回?如果你在乎我,在乎我的未来,为什么在我高考之前这样做?”
  谢谦然的问话切中要害,沈沂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的确都并非百分百出自为谢谦然考量。
  收留谢谦然不是,对谢谦然好不是,选择保持距离或被靠近不是,彻底的离开亦不是。
  每一个决定,其中都掺杂有她自己的私心。
  尤其最后一个决定,百分之百,只因为她的私心。
  或许是因为心虚,谢谦然质问她的那段话不断在她梦中出现。
  也因此,谢谦然的声音被她记得十分清晰。
  世界那么大,千里之隔的两地甚至可能出现长相相似的两个人,更何况声音相似者。
  沈沂水只把这次听到的声音当作记忆美化之下的幻听,正如此前许多次一样。
  面试设置在办公室另一侧的小会议室。
  面试官共三位。以往只有两位,一位是hr,另一位便是董律。
  今天多了一个,沈沂水。
  hr与董律显然都对这一安排不甚满意,沈沂水走进办公室时,两人佯装热烈交谈,都并未与沈沂水打招呼。
  沈沂水也并不在意。
  面试开始,董律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先否了前两位在沈沂水看来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思维敏捷、问答流畅、基础知识扎实、逻辑严密。
  董律即面即否,理由是“不是五院四系”,他自己虽然不是,但对实习生的要求却很高。
  hr深以为然:“学历就是第一敲门砖。”
  沈沂水觉得好笑:“既然如此,简历初筛的时候又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hr语塞。
  董律冷哼一声,喊道:“下一个。”
  之后进来的面试者倒都符合董律的标准。
  一位面试官提出一个问题,面对女性面试者时,hr所提的问题往往都有一项:“谈恋爱了吗?男朋友在北京还是外地?”
  而董律则往往在问答结束后还要强调“在我们律所工作事务繁多,要做好加班的准备”。
  沈沂水觉得今早同事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
  很快时至中午,他们将要迎来最后一位面试者。
  hr侧头偏向董律,小声道:“这是压轴的。”
  沈沂水也听见了,不是很明白这种悄悄话说起来有什么意义。
  然后她翻过上一页简历,目光看向这最后一位面试者的照片,就此顿住。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向这位面试者的姓名,再次停驻,更久。
  会议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最后一位面试者进入,在对面落座。
  她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叫谢谦然,来自京大法学院。”
  办公室中除却翻动纸页的声音,一时只有寂静。
  沈沂水将视线艰难地剥离简历,投向坐在对面的,真实的谢谦然本人。
  hr也恰在此时开口道:“请你简单介绍一下你的优势。”
  谢谦然于是缓缓开口。
  沈沂水根本听不进谢谦然说话的声音。
  她只看见谢谦然在说着些什么,但没有声音。
  此时她的五感似乎接近全部封闭,只留视觉。
  她看见谢谦然的视线有序而平静地从hr、董律与她的身上扫过。
  谢谦然剪了头发,她原本有一头将要及腰的长发,此时却只短短地蓄了不过耳的长度。
  她比之前白了不少,四年前眼睛底下挂着的黑眼圈也消得干干净净。
  一个并不怎么标准,但很有个性的美人。
  董律显然对她很满意,笑着问了许多个问题。
  沈沂水的视线一直停驻在谢谦然的身上,却始终没有发问。
  事实上她也没有在听董律的发问。
  直到董律的问题转向了沈沂水:“沈律,你对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他的眼神挑衅,仿佛在告诉沈沂水,你不感兴趣的人,我招定了。
  沈沂水回过神,却没有看董律,只是垂首佯装看着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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