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进了杜府大门,便不断有人拱手点头与杜月恒打招呼道,“二公子。”
  杜月恒顾不上搭话,只是点点头,目光直视,带着舒慈沿着回廊左拐右拐,急匆匆地往前走。
  舒慈这才反应过来,这鸿胪寺少卿杜月昇不正是杜月恒的兄弟吗?这人兄弟庆生,他却跑到拂花楼祭奠一个歌伎?思及此,她不由得犹疑地扫了他一眼。
  “我素来与兄长不睦,”杜月恒好似感觉到她的眼神,沉下脸道,“又最讨厌这酒席宴会,应酬接待、逢场作戏、迎来送往,有什么好玩的?我是真心将牡丹姑娘当朋友,心里难过,才去了拂花楼。”
  说话间,两人来到设宴大厅一侧的回廊,从这个角度堪堪可望见里面,宾客们已经散作三三两两,正喝酒谈天。
  正座的男人模样与杜月恒有六、七成的相似,只是脸型更方正,眼神锐利,多了几分正气凛然。
  “那是我哥。”杜月恒抱着手,朝着那男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左手边第三个便是我要你看的人,晁不疑。”
  舒慈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晁不疑一人独坐,脸部轮廓立体,蓄着络腮胡,双颊喝得通红,双眼微闭,似在休息。
  舒慈皱了皱眉,“杜公子,我这异瞳是可以辨妖,但不是千里眼啊,这距离太远,我看不清。”
  杜月恒扁扁嘴,“那你要多近才能看清?要不,我一会带你进去,就说你是拂花楼新来的舞伎,你便趁机看看?你想叫什么花名?绿梅如何?”
  “你带我进去,我与晁不疑面对面,突然眼睛金光一闪,怕这一屋子的人都要当我是妖怪邪祟,像杜公子先前一样,将我抓个正着,那可怎么办?”舒慈翻了个白眼。
  “那一会我们跟在他后面。你能从后脑勺看吗……”
  杜月恒正同舒慈论得激烈,突然不响,望着大厅内,皱起了眉,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
  只见,一个苍白瘦高的男子正俯身在晁不疑耳边说话,语毕,两人便欲起身离席。
  “怎么了?”
  “跟晁不疑说话的,就是牡丹提起过的那位公子……中书令高大人的儿子——高湛。”
  听了这话,舒慈一闪身,立刻跟上那两人的身影。杜月恒紧随其后,嘴里嘟囔着,“我就说那个晁无疑有问题吧……”
  杜月恒刚走出回廊,便被熟人拦下,要寒暄两句。舒慈不管他,全副精力都在那两人身影上,大步流星,随着他们走进了庭院。
  只见,晁不疑和高湛一同走进了院中的一间凉亭。舒慈便蹑手蹑脚地躲在旁边的一块假山后,隐在摇晃的竹影中。那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吹进了舒慈的耳朵里。
  只听,高湛先开口说:“晁先生,在下今日是有一事想请教。”
  “高先生但说无妨。”
  舒慈将头移出假山一点,只让这两人出现在左眼的视野中,随后聚精会神于左眼。
  灰色的瞳孔又是金光一闪。
  那两人身后皆显现出模模糊糊红色的人形。
  这两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人。
  高湛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假山一瞟。舒慈已经再次悄无声息地藏在假山竹林的阴影中。
  “高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高湛拍了拍自己惨白的脸,振作精神道,“我刚刚似乎看到,有什么光亮一闪,兴许是野猫的眼睛吧……也或许是我又出现了幻觉,晁先生……”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牙齿碰着牙齿道,“我今日似乎也是出现幻觉了,我竟然听到了虫子说话……那声音竟与死人一模一样……”
  “高公子所说是何人?”
  高湛不答,语无伦次道,“那虫子一直叫我的名字,那人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为何要来寻我……我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妖物邪祟!这世间怎么会有会说话的虫……”
  他几乎要哭出来,“……我就是想问先生,在你们倭国遇到这种事情要怎么办?是否有什么驱邪除鬼的法子?”
  “抱歉,高公子,我虽然来自倭国,但不是法师,不会驱鬼的法子。”晁不疑道,“我想高公子或许是悲伤过度,思念成疾,才会以为自己听到虫子发出故人的声音。”
  高湛绝望地大声抽泣了一声。
  晁不疑又说:“不过我倒是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临济禅师曾告诫弟子,‘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注)”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高湛呆若停滞般,重复着这句话。
  “正是如此,我想高公子应是被自己的执念迷惑,所以看不清真相。若不能手起刀落,杀死执念之源,怕是会深陷幻觉之中,不能自拔。”
  高公子又默默重复了那高升莫测的禅语,如醍醐灌顶,激动地握住晁不疑的手,“晁先生,人人都说你精通佛法,果然名不虚传!如今真是解了我的困惑。今日多谢,多谢!”
  说罢,二人又有说有笑,走出凉亭,往宴席而去。
  舒慈在假山后面,仍是不解其意,一头雾水,前一日才遇上一只罗里吧嗦的石头佛头,今日又听到这倭国人满口佛偈,她最近真可谓是佛缘不浅。
  她正苦苦思索之时,那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在她身后,高声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处作甚?”
  舒慈一个激灵,转身便撞上那张酷似杜月恒的脸,今日宴会的主人——杜月昇。
  “在下……啊不,民女,拂花楼……舞伎,绿梅。”
  舒慈暗道不好,刚想拱手,又想起自己现在是舞伎,便改成半蹲低头行礼。
  “哦?你是舞伎?我瞧你身姿挺拔,全无舞伎柔美之态,你跳的是什么舞?”杜月昇眯起眼睛打量她说。
  这杜家的公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舒慈心中骂道,仍是轻言细语,“民女学的是胡人的战舞。与一般的舞蹈不同,战舞讲究的便是要身姿挺括,气势如虹。”
  杜月昇冷哼一声,又问:“又是为何头戴面纱?”
  舒慈心下恼火至极,又胡编乱造道:“民女今日脸上长了火疮,模样不甚好看,怕吓着各位公子。”
  “既然身体有恙,为何今日不休息,还要来参加宴会?”
  “公子有所不知,民女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处处都指着我用钱,别说今日是脸上长火疮,便是最后一口气也得提着出来赚钱。”说罢,甚至抬手擦了擦眼睛,作凄苦无依状。
  “那你不在宴会中,在这做什么?”
  这时,杜月昇的审问被一声喊叫打断,“绿梅!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
  杜月恒从回廊里窜出来,将舒慈的手一拉,便想离开。
  杜月昇伸手一拦,皱眉喝道,“站住!”
  杜月恒不耐烦地转过头,“怎么了?”
  “方才开席时你不在,竟是去了拂花楼?”杜月昇拧紧眉头,拉长了脸问道。
  “是。怎么了?”杜月恒答得理直气壮。
  “你……”
  他哥被噎得说不出话,捏紧了拳头。
  舒慈见兄弟二人之间剑拔弩张,怕是脱身困难,急中生智道,“杜公子您误会了,杜二公子今日到拂花楼,本意是想请牡丹姑娘赴宴,为您的宴席增光添彩,可惜,牡丹姑娘昨日遭遇不测……其他姐姐妹妹都没空,杜二公子便只能寻了我,可我也是个不争气的,脸上长了火疮也就罢了,进了这杜府,见处处都是好生气派,不知不觉迷了路,误了宴席……”
  她又是作抬手拭泪状,“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害得二位公子生出了嫌隙……”
  杜月恒目瞪口呆,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哥的脸色倒是缓和不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的心意哥哥领了,下次不必客气。你人能到场,比什么都好。”
  杜月恒僵硬地嗯了一声,“那……那我,先将绿梅姑娘送走。”说完,拉着舒慈便往外走。
  ——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可否借舒姑娘的异瞳一用。
  舒慈:亲亲,麻烦你走一下大理寺oa。领导点完我这边就可以用了呢。
  ——
  注:该典引自《临济录》。临济法师实际生活在唐中后期,临济宗是唐末才形成。但在我虚构的大唐里,就让我们假设故事发生在临济法师之后吧~
  第6章
  舒慈和杜月恒出了杜府,心照不宣此处人多嘴杂,沉默着并肩沿着长街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听不到杜府嘈杂的宴席歌舞声。
  初春的长安夜里仍是冷的,微风带起了舒慈脸上的面纱,她这才想起来,伸手将面纱掀开,露出那张凌厉秀丽的脸。
  杜月恒呆呆地望着她,舒慈开口道:“我方才看过了,那晁不疑确实是人。”
  杜月恒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