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杜月恒被问得一跳,食指竖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小声点,你不知道啊?近日圣人龙体欠安……”
舒慈觉得奇怪,这杜月恒怎么和李元信说一样的话,便接嘴道:“……先皇礼佛,圣人修道……”
“……嘘!嘘!”杜月恒拉她,“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本来,每年都是我们全家一起来天仁寺诵经祈福,今日,我爹和兄长确实不方便露面。我阿娘竟说,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不着调的,就是来了,别人也拿不住什么错处。这才只来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来,都得低调再低调……我倒是无所谓,但朝堂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爹……”
这不是挺爱你爹的吗?舒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腹诽。
杜月恒见了她的神色,似乎也是想起前日之事,又结结巴巴地开口,生硬地说道:“前日……是我不知道……你那马儿又跑得太快……我回家,我爹又罚我跪了一宿祠堂,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舒慈噗嗤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杜月恒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家里七老八十的也一样要跪祠堂!我爹前年还被我爷爷罚过呢……”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那登记的和尚跟前,杜月恒摸出一两银子,双手合十,谢过之后,二人便离了队伍。
“你这银子又是干嘛的?”舒慈对这佛家仪轨一概不知,好奇问道。
“你真不知道啊?”杜月恒又解释道,“天仁寺每十年就要举行一次佛像金身重度仪式。信众自愿供奉金箔。那和尚登记后,按照克数熔金,稍后待觉顺大师诵经仪式开始,便将熔好的黄金再刷在佛像上——这也是修行的一种,代表信众功德积累,终能修得正果。”
舒慈听他拉拉杂杂地讲着,只一个劲跟着人流乱窜。杜月恒摇摇头,拉着她,走到大雄宝殿前。
仪式还未开始,大殿外,几个僧侣围出一块空地。其他地方已挤满了信众,排列有序。
大雄宝殿内,已整整齐齐坐满了近百名僧侣,纷纷低头,或双手合十,或单手执念珠,皆是低声诵经。
大雄宝殿正前方,放置着将要再度金身的三尊佛像,盖着一张巨大的帷幔。
舒慈不懂,便背着手与杜月恒站等在队伍最后。
杜月恒又看看天色,太阳还差几分到头顶,疑惑道:“仪式怎么还不开始?”
果然,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从大雄宝殿后方,天仁寺的后门方向,缓缓来了一队人马。
先是四人一队的女官,头上包裹朱红色罗纱头巾,头簪各式珍珠发钗,着正红色金丝纹绣外袍。她们与那几个围出空地的和尚交谈几句,便又匆匆跑去后门方向,迎来一座肩舆。
那肩舆华丽之至,高四尺,长六尺,宽三尺,前后十人抬杆,足足可容纳四人。四周垂珠帘,用宝石、玛瑙串成,又有丝绸的帷幕,用彩绣绣满八吉祥图案。梁架用朱红色,雕刻各式飞天。骨架漆金铜色,装饰祥云、牡丹花样的金铜色亮片。栏杆上也都雕镂了鲜花、凤凰纹样。
肩舆在预留好的空地上挺稳当,帷幕里伸出一只如白玉般的纤手,招了招前面的两名女官。
两名女官低下身子,听着里面的人说话,不住点头。一个去了大雄宝殿,与里面的和尚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则拿了银子,去供奉金箔。
杜月恒看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激动地伏在舒慈耳边悄声道:“这是公主的肩舆吧!”
不等舒慈反应过来,只见觉顺大师终于从后堂来到大雄宝殿。
他在最前方,先是鞠了一躬,梵钟响起,霎时,殿内殿外好似万籁俱静,再没有一丝声响。
觉顺在佛像正前结跏趺坐,梵钟又是一响,宣告仪式开始,僧侣们便同时念诵起了佛经。
杜月恒竟也会背诵,跟着那声音默念了起来。
舒慈不懂,只感觉那声音低沉整齐,明明是近百人念诵,却又像是一人在诵读。
那声音肃穆清净,仿佛祈愿真的能随着缭绕升起的烟火直达天国。
菩萨若看到、听到,他们定会保佑长安的子民。
梵钟又不断敲响,舒慈忽然感到无限的疲惫——什么牡丹、虫子、蟾蜍、倭国人……在她脑子里组成迷宫,她往左是死胡同,往右同样找不到出口……
那声音似乎在催促她放下烦恼,将烦恼通通抛之脑后,她蓦地想起杜月恒解说佛法——放下执念……或许,破案便是她的执念……
帷幔被揭下,三尊佛像金箔剥落,脸上、袈裟、手印上露出斑斑的黑色的铜胚,但它们仍在低眉微笑——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三个穿红色袈裟僧人,端着熔好的金箔上前,随着诵经声,用羊毛制成的、上好的刷子,为佛像涂抹上金色的外衣。
众人诵经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快要行至结束。左右两边的佛像已经重度完毕,金光闪闪,菩萨仍是慈悲微笑,恢复往日的辉煌。
中间的大佛只剩下左边的眼睛,僧人提笔不动,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声梵钟响起,完成最后的仪式。
只是,那整齐的诵经声音突然变得杂乱,连舒慈的思绪也一起被打断。
杜月恒、殿外的信众也停下来,众人都在寻找着这不适感的来源——
在大雄宝殿的最前面,觉顺突然停下了念诵,他闭着眼睛,神情仍是淡然安详,身子却倒向一侧。
那僧人没有再继续画下去,他丢开笔,想去扶觉顺。
他接住觉顺大师的身体,试了试他的鼻息,轻声说道。
“……觉顺大师圆寂了。”
“觉顺大师圆寂了!”
众人拥到觉顺大师周围,这话便一个传一个,传出了殿外。
舒慈立刻掏出了大理寺的文牒,和杜月恒挤入大殿。
只有一个人,他逆着人流的方向走了出来,眉眼间仍是看不出丝毫俗世的情与念。
——那人正是悟尘。
第18章
几个僧人将大殿门口围起来,不允许民众入内,可殿外的人群仍是不散,都在往前挤,想看清这热闹。
舒慈奋力挤开人群,向看门的亮了大理寺的文牒,带着杜月恒进了大殿。
大殿内,觉顺大师正躺在那度金的僧人怀里。
舒慈诧异,不管是人还是妖,临死前的神情大抵是相同的。
病死的痛苦遗憾,冤死的绝望挣扎,枉死的悲痛无助……而觉顺大师不同,他神色平静,嘴唇微启,仿佛还在念诵经文,只是累了而闭上眼睛,正低低地吐出一丝叹息。
觉顺大师越是面色安详,舒慈越是觉得古怪,青龙寺先出牡丹惨案,又有舍利、经书被盗,这几件事似乎冥冥之中有所勾连,她有种直觉——或许觉顺大师的死也没有那么简单。
那僧人一边流泪,一边将觉顺大师放平在地。在一旁结跏趺坐,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他起了个头,大殿内的所有僧侣便又都双手合十,一齐低头念经,超度亡魂。
那念诵声仍是整齐低沉,悲怆有力,蕴着无限哀思。
舒慈背着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只见大殿正前方,三尊佛像仍在原处,左右两尊已金身重塑完毕,中间一尊还剩左眼裸露出青黑色的铜胎。
大佛虽仍是低眉状,舒慈却感到说不出的奇异——那双一左一右不对称的眼,好像阴阳太极中阴鱼的眼睛涂白,阳鱼的眼睛涂黑,成了两只无眼鱼环抱——恰似她的那双眼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左眼一阵刺痛,左边的画面一黑,冒出许多白色稀碎的颗粒,她痛得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脚步忍不住虚浮。
“舒姑娘,怎么了?”杜月恒在她一旁,察觉道她异样,扶了她一把。
她摆摆手,稳住自己。
这时,往生咒声止,左眼的画面突然之间又恢复如常,她又看清眼前的佛像、僧人和杜月恒。
舒慈用冰凉的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
这时,却见先前所见的女官匆忙进来,与那僧人低语几句。
然后,那僧人向左右的两人说了几句话,一个便招呼殿内的人群先行离开,另一个又叫人来,准备将遗体搬离。
舒慈“哎”了一声,赶忙伸出手来将遗体拦下。
几个和尚虽是停了下来,但充满戒备。
舒慈亮了亮自己的文牒,问道:“请问师傅,现下天仁寺谁能主事?”
那度金身的僧人听到了,便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天仁寺上座慧空,暂时代觉顺大师,行天仁寺各项事宜。”
舒慈向他行了个礼道:“慧空师傅,在下大理寺舒慈。受觉顺大师之邀,今日参加佛诞节。确没有想到……还请节哀。”
“师父今日圆寂,又恰逢佛诞节,这是师父的佛缘,是为涅槃。”
慧空不再流泪,语气平静道。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