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可是,自汉朝以来,佛教渐传,到了大唐,先有武帝,后有先帝,推崇佛教。长安各处修建寺院庙宇,其他民间信仰式微。连这骊山娘娘庙的香火也渐渐凋零,险些被拆除。
因此,骊山娘娘这才想起下山一看——瞧瞧断绝她香火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下山,便往长安城而去。
这骊山娘娘虽为灵石所化,但也不是全知全能,千百年来只在山中生活修行,未曾见过人间百态。在这长安城中,她才一睹市井之热闹,坊间之繁华,领略人声鼎沸,商贾云集,车马喧嚣,一时之间,竟迷失在长安中。
她化成最普通的大唐女子,身着华服,步履轻盈,或在街市中穿行,商铺中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琳琅满目,道路上胡商驼队络绎不绝,带来西域的葡萄美酒与波斯的地毯。或在茶肆酒馆中流连,虽听不懂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却可观赏街头艺人杂耍卖艺,引来阵阵喝彩。
也正是在这长安城中,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在街市中作画的画师,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确实是一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只是那样子舒慈看得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见她在容貌美丽,在茶肆之中与茶博士等攀谈,虽是艳丽明媚,但眼底却有一抹摄人的天真灵动,便灵光一闪提笔为她画了一幅画。
画师将画交给她后,便转身就走。
全怪这一幅画,从来没有人为她画过画像。更叫她不解的是,那画像上虽画的是她,但却是年老的她——不是老态龙钟,而是温柔从容,宁静智慧。
她是一块灵石,不可能苍老,她永远不能知道自己老去后的样子。
她立刻出声,叫住那英俊的画师。
那画师回过头来只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带着那幅画回了骊山,又将骊山娘娘庙里的木雕按照画像重塑一遍。
那画像上像长出了钩子,将她每日从骊山中勾到长安城来。
她每日都去那茶肆等他,他却避她不急,只道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骊山娘娘这哪肯依?她虽是修出了与人别无二致的七情六欲,却不懂人的伦理纲常、礼义廉耻,只懂自己的悲欢喜怒,满足自己的愿望。她便非要将那画师带回骊山去,与她长相厮守,共度余生。
画师不从。她就又有了主意,非要跟着他,直到他答应为止。画师不让,她便化成长安城的砖瓦泥土,悄悄地跟着。
这一跟,便跟出了事。
那日是长安的秋,夜里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街市上已经罕有人迹。却见画师冒雨出了门,行迹鬼祟。她心中觉得古怪,疑心这怪男人是否还有别的去处,也跟在后头,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左拐右拐。
果然,画师在这深夜中直直地往平康坊而去。
瓢泼大雨之中,坊内仍是歌舞升平,彩灯高挂,映得地面一个个的小水洼流光溢彩。
但他却没有走进那一幢幢灯红酒绿的楼里面去,只往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拐。
那里等着一个女人。
这便是他的心上人吧?
骊山娘娘忍不住藏身在暗处,要看个究竟。
只见那画师凑了过去,与那女人说了几句什么。
骊山娘娘隐在厚厚的雨帘之中,不时又有低沉的雷声,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
那女人点了点头,又钻回灯火通明处。稍过一会,女人又从楼中领出一位男子。
男子似乎并不认识,是由那女人引荐似的,与画师交谈两句。
雨还在下,骊山娘娘隔着雨幕却看得清楚——画师与那男人正说着,却忽然不知为何,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惊雷劈下,寒光一闪。
他向那男人凶狠地刺了过去。
鲜血喷溅,紧接着一声闷雷,掩住了男人的尖叫声,他倒在了地上。
青楼里出来的女人面色惨白,她没有声张,一转身,又消失在红灯绿酒之中。
画师的神态却是镇定自若,蹲下身来,短刀伸向那人脖颈处。
他要把那人的头颅割下来。
短刀不够锋利,他力气也不够大,将那人的脖颈切得血肉模糊,弄得他浑身是血。
骊山娘娘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画师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像没有微澜的死水,又深又静地看着她。
他一点没有害怕,也没有心虚,只是状如平常,开口问道:“你要报官吗?”
雨越下越大,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映在远处的红色、黄色的灯光里霎是好看,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她的脸暗了暗,又亮起来。
“我可以帮你,”她慢慢地开口,“但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你要怎么帮我?”
她也蹲下身来,接过那短刀,手起刀落,男人的头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她又用下巴点了点无头尸体:“我替你将她的尸体带出去。”
画师没有说话。
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去,一道红影闪过,卷起了一片水雾,那死去的女人的身体不见了,地上的鲜血也被大雨冲走了,在地上起了一个漩涡,流入地底。
很快,流言传遍了一百零八坊,说是大理寺少卿在平康坊内花满楼失踪了,明明前日还在长安城内,谁也没看见他出了城,过了几日,尸身竟在骊山之中找到了,定是城里出了妖怪,卷了他的尸身去了城外。
***
画面又是一闪,那是她又回到了骊山之中。
她正在骊山娘娘庙中,这几日的贡品又只有寥寥几个,她痴痴地看着那座木雕,百无聊赖之中,却听得外面响起了几个男人的声音,几人又兀自走了进来。
那几人舒慈认识,正是烟霞客,那样子与现在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然后是年轻许多的觉顺大师,还有一个和尚,想必正是觉慧大师。还有一个人,舒慈吓了一跳——杜月恒?
再定睛分辨,他与杜月恒十分相似,原是二十年前的杜谌义。
只听杜谌义先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我是大理寺的杜谌义,今日查案而来,看姑娘应是骊山中人,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
骊山娘娘不答,此刻正恨着此间香火衰微,瞧见两个和尚气不打一处来:“我管你这个寺那个寺的,赶紧出了我这娘娘庙。”
杜谌义倒是个好脾气的,又与她道:“姑娘莫急,不瞒你说,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姑娘多多配合。”
她玩着手中的苹果,想了想:“那你叫那两个秃驴出去,我才能与你好生说话。”
觉慧与觉顺对视一眼,脚下却没有动作。
“姑娘何出此言?”觉慧双手合十,与她行了个礼道,“今日我们与施主第一次见面,为何便要我与师弟回避?可是曾经与我佛结过什么仇?”
骊山娘娘翻了个白眼,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苹果。
反倒是烟霞客懒洋洋地道:“杜谌义,你就是官场做派,跟这女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我试试便知!”
一听到“官”字,骊山娘娘顿感不妙,这才警觉起来,微微直起身子。
见这算是打草惊蛇了,杜谌义啧了一声,烟霞客手一抬,指尖飞出一张黄纸符,朝着骊山娘娘而来。
她尖叫一声,翻了个身便要跳起来,来不及了,那黄纸符一近了她的身就立刻化为了灰烬。
“你果然不是人啊!”
那符纸上是一道试妖咒,烟霞客得意,“说!你到底是哪种妖物?!”
说罢,又是唰唰几道符纸向着她飞来。
她一个旋转躲过。觉慧与觉顺又同时念起了咒语经文,似是要她显形一般,闹得她耳边轰鸣,头昏眼花。
她尖叫一声:“我不是妖!更没有杀人!”
卷起一道红影,便往外逃窜。
几人哪里会放过她,纷纷跟出了门外。
她飞到半空中,气得大喊道:“你们四个男的,欺负我一个女的!”
烟霞客扯着嗓子答:“你可不是女的,你是妖啊!是妖!”
她被彻底激怒了,骊山晃动了起来,地动山摇。
“难道你是骊山化作的妖怪?”烟霞客惊讶。
她不再与他们废话,摆开架势,使出招数,要将几人逐出自己的世界。
画面里山崩地裂,金光乱闪,红影交错。觉慧与觉顺合力念出一段咒语,空中绽开一朵红色巨莲,张开花瓣,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觉慧的声音响了一起来:“施主,贫僧虽不知你到底为何物,但若这莲花闭合,其中元神便会涅槃,再入轮回。还请你三思,回答大理寺的问题。”
骊山娘娘哪还听得进去,盛怒之下,用尽全力叫大地上裂出一条裂口,势要将几人埋葬在骊山之中。
觉慧与觉顺又继续念诵起了经文。
杜谌义抄着手站在一旁,怒道:“没想到你这妖怪倒是痴情。那人都招了,说是你这妖怪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