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位客官,是要打磨?还是新买物件?”
  从后坊中传来一个含糊沙哑的声音,又钻出来一个汉子。
  他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身材高大精瘦,浑身是汗。想是热极了,袹腹卷起来,露出下面结实分明的肌肉。
  杜月恒没听明白,干笑道:“打锅?您是郑铁匠吗?我们不打锅,想找件兵器。”
  正说着,又从后方出来一个老人。他虽是满头银丝,皱纹满面,身体稍有岣嵝,但同样黝黑,批一件袹腹,肌肉坚韧有力。
  “他不是问你打锅,是问你是不是打磨铁器。”老人道,“我就是郑铁匠,你们找我?”
  第60章
  “老人家好,”杜月恒道,“在下想买一把刀。”
  郑铁匠面无表情朝墙上努了努下巴:“我这墙上这么多,你要买哪种?”
  胡阿烈指了指那把长弯刀:“这样的刀还有吗?”
  “你们倒是识货的。但我这墙上的是货样,不卖。”郑铁匠说着,从货架下面找出几把弯刀,一列排开,摊开手道:“你们若找弯刀,这些便是了。”
  杜月恒奇道:“不卖?”
  郑铁匠点头得意道:“那墙上的是我亲自铸造的长弯刀。你们仔细看看,能将刀刃锻打得如此窄长,又能不失锋利,这样的淬火和锻造工艺,整个长安,只此一家。你们再看看这些短的,都是一样的工艺,用起来一样的好。”
  胡阿烈拿起台面上的一把短弯刀,抽出一半来,冷冽银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好刀!”
  杜月恒一双手在台面上摸了一圈,只见几把宝刀皆是半尺左右长,刀鞘镶金镀银,缀各色宝石,一看便是西域样式。
  “那我偏要买那把长弯刀呢?你这刀若真这么好,难道就没人来买过吗?”
  “这位汉子是懂刀的。公子你却是位外行。”郑铁匠瞥了他一眼,好像在看傻子一般,“公子若是诚心要买刀,就该知道,刀是用来防身的,若弯刀真做成一尺以上的长度,那就要重达十来斤,一般男子都得双手持握。如何随身携带?正因如此,即使我铸刀技术再好,也从没有客人求买过这把长弯刀。”
  原来墙上的是炫技之作。杜月恒吐吐舌头,心道。
  郑铁匠见他不说话,似乎以为这二人是专程来寻他开心的,板着脸就将台面上的弯刀往回收。
  胡阿烈赶忙说:“老人家,我家公子博物多识,偏生就喜欢研究西域玩意儿。最近迷上了胡人兵器,听说此处铸铁技术厉害,又有各式胡刀,才专程来这一趟,想是开开眼,若有喜欢的,便挑一件回去摆看着。你若不卖,我们走了便是。”
  杜月恒耸耸肩,抬脚就和胡阿烈要往外走。
  老铁匠听了撇了撇嘴,拦道:“二位稍等。若公子买这长弯刀是拿回家当摆放器物,二尺长的确实也太长了,实在不便——不说公子你了,就是这位汉子也不一定能搬动。若公子就喜欢这种样式的,我便再给你打一把便是。”
  说完背着手,下巴朝后铺点了点,“随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穿过一匹发黄的白门帘,便进了这铺子的后院。
  顿时热气扑面,烫得人睁不开眼。
  只见四四方方一间庭院,正中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风箱,一个伙计正弯着身子,拉得气喘吁吁,吭哧作响。
  旁边一只滚烫的锅炉,一个伙计正往里添煤炭,那滚滚的热浪就是从那里面袭来。
  地面的青砖早被炭火熏得焦黑,墙角摆着一只水槽,水面也被染成了青黑色。
  风向另一边还有一只硕大的铁砧,面前是方才见过的汉子,正用铁锤一下一下敲在烧红的铁块上。
  那柄铁锤约摸有二十来斤,却叫他舞得风生水起,挥汗如雨,滴在铁砧上呲呲作响。手臂肌肉鼓起,一块生铁叫他敲得当当作响,威风凛凛。
  郑铁匠提高声音与二人道:“一般弯刀也就半尺左右,公子若想要长的,一尺左右足矣。你们若诚心想买,定好尺寸样式,再付五成定金,半月之后来取就是。”
  胡阿烈问:“你按一尺算,卖我们多少?”
  此时,当当声骤停,那汉子猛喝一声,咣当一下,将铁锤丢在地上,又单手举起打好的生铁——已是薄薄一片横刀样子,通体闪着红光,放回火炉里煅烧,又取出继续敲打。
  郑铁匠答:“二十两银子。”
  胡阿烈惊:“二十两?!”
  “这价钱是算上刀柄的。要是和墙上那柄一样,刀柄上用鎏金嵌宝石的,那就要二十两。镀银的素柄便宜,但样子纹案就不知道公子喜不喜欢了……”
  忽的他又大喝一声:“小子!烧过了!”
  汉子闻言,赶忙停下,快步走到水槽边,手上一沉,“刺啦”一声,烟雾腾升,水花四溅。
  再一提起来,方才通红的生铁已变成了青黑色。
  胡阿烈讨价还价道:“那墙上的是你老人家亲自打的,我家公子出二十两银子倒不妨事。若是你伙计打的,还不知值不值这么多钱呢!”
  郑铁匠“啧”了一声,对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便把刚铸好的横刀拿到一边打磨,不一会,又提到二人跟前。
  只方才片刻,青黑的刀身已打磨出了一小截,端的可见寒光微闪,锋利无比。
  “这位兄弟,你仔细看看这把横刀——我看你是识货的才带你们来这后面,我院里就这三位伙计,学的都是我郑家手艺。铸铁就是铸人品,我郑铁匠手里出来的东西,绝无弄虚作假。”
  胡阿烈点点头,装模做样地围着刀看来看去,但杜月恒心不在此,只注意到那汉子拿刀的手——
  他的手用麻布与刀身紧紧缠绕在一起。
  新铸的刀,还在打磨的时候尚未装上刀柄,因此,这汉子才用麻布缠在手上,目的是防磨防滑。一眼看去,就好像是手和刀连在了一起。
  这就是舒慈见到的没有刀柄的刀!
  杜月恒看了半天才道:“不愧是郑铁匠的徒弟,这刀也打得好生厉害!”
  那汉子听了不为所动,一双眼睛漠然地斜乜了他一眼。
  那目光极冷漠,好像对眼前的人、刀和热气都满不在乎。杜月恒从来没在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睛,这眼神冷得不像在人间了。
  郑铁匠拍了拍汉子道:“夸你呢!这小子!”
  汉子与杜月恒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笑。
  郑铁匠赶忙将二人推到前面,说道:“二位见笑了,这小子看上去呆呆的,全因他非我本家——他不是唐人。”
  “不是唐人?”
  郑铁匠解释道:“二位别误会,这小子虽不是唐人,但为人还算机灵,唐话嘛也会说会写,只是偶尔反应慢了点——但二位放心,绝不会耽误了铸刀。”
  杜月恒道:“他既非你本家,又是个胡人。你老人家却愿意将手艺传与他,我还以为你这手绝技绝不外传呢!子曰,有教无类。没想到您为了传艺,竟不论内外,气度开阔,难怪能铸造出如此好刀,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啊!”
  郑铁匠脸一红:“公子你夸得我这张老脸都不好意思了。”
  “那这胡人,怎么会跑到你这铁匠铺学艺呢?”
  “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郑铁匠眯起眼睛来回忆道,“这汉子名叫‘阿达’——大约十年之前,一日清晨,我这铁匠铺子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睡在我铺子门口——别看阿达现在壮得像牛似的,当时瘦的哟,像一只小猴。既没有父母,又不会说唐话,问他叫什么?他只会‘阿达阿达’的,于是我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
  “见他无处可去,实在可怜,我便暂且将他收留在铺子里做些临活儿。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几句唐话,连比带划的才知道,他父母早都没了,是跟着胡人的商队来讨生活的。来了长安不久,又和商队的人走丢了。我看这孩子聪明,便答应他留在这里,待他赚到回西域的盘缠就离开。
  “没想到,阿达学起铸铁的技艺来也是飞快,竟比我本家的伙计还学得好。于是,他就这么留在这儿,一直到了今天。”
  胡阿烈听得热泪盈眶,伸出大拇指来:“果真是铸铁如铸人,你老人家这份善心,晚辈真是感佩不已……我也是胡人,知道在长安城中讨生活实在不易,看到阿达这样的晚生能得您这样的人照看,我就放心了……”
  “可不是吗?若公子能定下刀来,阿达他也一定感激二位了。”
  杜月恒暗道不好,朝胡阿烈使了个眼色,当即想找个借口赶紧开溜。
  二人与郑铁匠好说歹说,实在拗不过他老人家,最后定了一把十两的弯刀。
  郑铁匠摊手要定金,胡阿烈挠挠头,作东张西望状。
  没办法,杜月恒浑身上下搜刮出三两银子,硬是只交了三成定,终于走出了铁匠铺子。
  杜月恒这才道:“阿烈兄,你方才注意那阿达手上没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