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长安城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在街市上表演的美丽女子,竟是妖物所化。平日沉默寡言的铁匠学徒,竟会是影子化成的双头狼。而街边不起眼的房子里,是杀人交易的场所。
  人声鼎沸,街市上,只有贴满了布告栏的通缉令,默默提醒着众人潜在阴影里的危险。
  通缉令从左到右依次是阿达、救走他的女子,还有一个丑陋的男人——碧波仙人。又书一行大字,用唐语和几种胡语写明;“杀人重犯,见者速报官府,赏钱一百两”。
  几幅画虽画得逼真,但舒慈仍觉有异——阿达与女子的眼睛,皆用水墨点成黑色,而那两双眼她记得分明是闪着猩红与碧绿的精光。
  正想得出神,远远的,范长风的身影到了。
  “舒司务!”
  舒慈“哎”了一声,回过神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
  范长风说着,往她背后张望一番。
  舒慈咳嗽一声,撇撇嘴道:“什么叫就我一个人?”
  “杜公子今日不来了?”
  “他说鸿胪寺今日有公务,来不了了。”
  范长风“哦”了一声,嘟囔道:“……本来以为他要来帮忙的。”
  舒慈忍不住揶揄道:“怎么?范郎将这意思是,大理寺离了杜月恒办不了案了?”
  范长风急得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辩驳两句,打了个手势,二人一边便往祆祠走,一边又说起之前所见。
  “……我一开始以为,那胡人女子是变戏法的,没想到和双头狼竟是同伙。现在想来,她那也不是什么戏法,而是妖术!我在邪祠所见幻象多半也是她搞的鬼。”
  舒慈附和地应了两声,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到祆祠门口。
  一眼望去,建筑是由唐式合院改建,飞檐翘角,斗拱层叠,通铺碧绿琉璃瓦,阳光下流光溢彩,颇具一番异国风情。
  大门打开,还未入内,就听见噼里啪啦,烈火燃烧的声音。
  热气缭绕,庭院正中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大火盆,点着熊熊烈火,烟和火的味道直往二人鼻子里钻。
  祭坛旁边站着一个胡人男子,正往祭坛里面扔着木柴,见来者是两名唐人,警惕地微微皱眉,大声问道:“你们?谁?来做什么的?”
  二人立刻掏出文牒,表明身份,说明来意。那胡人会说简单的唐语,只说稍等一下,又转头进了大堂内,没一会,便出来告诉他们,祆主要亲自见他们。
  舒慈心下一惊,与范长风对视一眼,便跟着那胡人走进堂内。
  屋子正中放着一只较小的火盆,同样燃烧着烈火,映得满墙通红,光明虽是火舌飞窜,但门窗皆是大开,屋内倒也不至于烟雾弥漫。
  堂前正襟危坐着一个老人,白发辨成双股长辨垂在胸前。他极瘦,一张脸完全凹陷了下去,但体格却极宽大,披在身上宽大的白袍被撑起来,像一只帐篷架在堂前。
  “我是这里的祆主,”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他的唐语极好,“我的栗特语名字叫法尔恩,这里的人们又叫我‘火翁’。你们来此处所为何事?”
  既是查案,范长风不多客气,直接掏出一张崭新的通缉令,厉声问道:“这女子你们可认识?我曾见过她在你们这祆祠门口与她一起表演把戏。”
  火翁挥了挥手,叫那男子接过通缉令,凑到眼前细细端详。纸张再移开,他浑浊的眼中竟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火翁答道:“是,我认识她……我早猜到,你们回来找我……”
  舒慈没想到这么轻易便问了出来,与范长风交换了个眼色,开口问道:“你认识她?她现在是大唐重犯,你们是什么关系?她现在在哪?”
  火翁答非所问:“她犯了什么罪?”
  舒慈答:“她伙同他人,收人钱财,取他人性命。”
  “杀人?”老人声音颤抖了起来,“……怎么会……”
  范长风见老人反应古怪,似受了极大的震动而口齿不清,出声道:“老人家,你同她很熟悉?为何如此震惊?”
  火翁脸色苍白,痛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十年前,我这祆祠门前来了一个十岁不到、又瘦又小的小女孩在沿街乞讨。我们见她可怜,又是栗特人,便给她一些饭菜,叫她不至于饿死。她吃饱饭便走了。第二日又来,却说不要乞讨,反说自己会刀枪不入的戏法,换一口饭吃。这么一换起来,就演了十年。”老人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指点了点通缉令,“她就是你们要找的这个人。”
  “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她阿娜——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了……没想到,她竟会犯下杀人的重罪。”
  说着,他站起身来,踱步到火盆边,用胡语简短地念了几句经文,末了用唐语道:“……愿火与光明之神原谅……”
  范长风皱着眉头,看着老人古怪的一举一动。舒慈却在一边仔细端详着老人,见他眉头紧皱,神情哀伤,痛苦之情并不像装出来的。
  趁老人念经,舒慈眨了眨左眼,金光一闪,只见老人与跟随的胡人背后都浮现出红影。
  影子皆是他们的倒影,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人。
  舒慈松了半口气,开口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阿娜还有没有什么家人朋友?”
  范长风赶紧拿出另外有个张通缉令。
  “她还有一个同伙,我们听阿娜叫他‘哥哥’。”
  老人接过通缉令,看得十分仔细,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见过。也从来没听她说过有什么亲人。”
  “那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平时会去什么地方?”
  “……我……我不知道。”
  火翁眼中又泛起泪光,他低下头来,似是极为羞愧,颤声道:“阿胡拉玛兹达叫我行善,而我的善却是如此浅显……我根本不了解、也不熟悉阿娜……”
  舒慈听他叽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想起前日杜月恒所说,灵光一现,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祆祠对面的房子里有什么吗?”
  火翁一愣,像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缓缓摇了摇头。
  “我听这个人说,”她点了点阿达的那张通缉令,“那里面有一座‘邪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火翁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大,不可思议,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人说,对面是一座‘邪祠’。”舒慈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他们就是藏在那里面。有人要杀人,就去那里找他们,把钱给他们——我是想问,这‘邪祠’在栗特人里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火翁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又尖又细,几乎不像老人能发出来的。
  “邪祠!邪祠!邪祠!原来如此!我真是愚蠢!糊涂!”
  说着,他竟用力挥掌,往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发出响亮的“啪啪”两声。
  舒慈惊得往后一退。
  范长风早听得晕头转向,沉着一张脸上前,挡在舒慈面前,拔刀道:“少装神弄鬼!有话好好说,否则按同伙捉拿!”
  那站在一旁随从模样的胡人急得上前,抓住火翁的手,又用胡语说了些什么,阻止他继续殴打自己。
  火翁这才平静下来,恢复了些许神智,转过头望向舒慈:“若那是邪祠,那阿娜她便……她……并不是人了。”
  舒慈心说,你才知道呀?面上仍点了点头:“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她和她的同伙皆是影子化成的妖怪。”
  “原是如此……是了……”
  火翁泄了力一般,摊在椅子上。然后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呆呆地望向火盆,一时间,屋子里只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
  范长风忍不住催促道:“你赶紧说啊。”
  火翁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舒慈,再次答非所问道:“这位姑娘,我方才听你说,你是在大唐捉妖怪的官府里当差的。”
  “嗯。”舒慈点点头。
  “那你们唐人认为妖怪是从哪里来的?”
  范长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老实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东拉西扯。”
  舒慈戳了戳范长风的手臂,直视老人的眼睛,回答道:“我以为,世间万物皆有灵识。只是人一出生便有极高的灵识,有五感而通智慧。而其他生灵则需不断修炼,提升修为,才能像人一样。”
  火翁道:“有意思,你们唐人这理论也有点道理。不过,在我们看来,所有的妖怪,都是从黑暗中孕育出来的。”
  “我知道,你们栗特人信奉祆教,以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为尊。与祂对立的就是黑暗之主安哥拉曼纽。”
  舒慈皱眉,但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若杜月恒在就好了,他定能与这老翁说个有来有回。
  “没错,”火翁道,“人,自然是从光明中出生,而妖,则与我们相反。传说,它们自黑暗中诞生,也相信黑暗必将战胜光明,尊曼纽为神,自称黑暗的子民。而所谓‘邪祠’,正是他们祭拜黑暗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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