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自觉顺大师死后,天仁寺内重大事务分别由住持、上座、监寺监督,一般事务由慧空打理。慧空一死,查阅寺历此类杂事一时不知由谁经手。舒慈亮了查案文牒,又从住持处被引去上座处,上座又使她找监寺,监寺想了半天,让她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叫来了昨日那个小沙弥,领着她前去藏经楼。
  藏经楼在讲经堂之后,是一座朱漆木楼,前殿放各类经书典籍,后殿院放天仁寺建寺至今各种记录。
  大门一开,灰尘四起。舒慈被呛得眯眼咳嗽,用手在眼前挥舞两下。
  小沙弥也咳嗽两声,解释道:“女施主,这里面就是天仁寺的全部寺历。天仁寺大约百年前建立,按规矩是每月记录一卷,十二卷为一册。除此之外,还有每年各个节日活动的仪注文书。你要找二十年前的寺历,就从天和四十六年那一排的架子找起。”
  舒慈往里一瞧,贴着墙开始,整齐排列书架,书本从地上堆放到天花板,千本有余,压得空间逼仄,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
  小沙弥领着她走进最靠外的一排,这一排书架上还没堆满。
  “这是今年的寺历。”小沙弥指了指后面,“顺着这一排往里面,就是前几年的寺历。我估计二十年前的在那边。”
  再往里面的架子上灰尘堆积,有的还结起了一层薄薄的蛛网。
  舒慈刚要开口,小沙弥双手合十飞快地行了个礼,退到门边,就地打了个坐,双眼微闭,做修行状。
  看来要找寺历是个苦差事,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帮她找了。
  舒慈叹了口气,顺着书架一排一排找起来。现在虽是午前,但遮天蔽日的书架将日光全部挡住。她循着书册上的数字往深处走,找得几近头昏眼花。
  终于,找到天和四十六年的一排。
  骊山娘娘的记忆中,画师杀人一案发生在初秋。她便先取下九月一册,快速翻阅,一无所获。
  九月没有,那只有再找十月。她对着昏暗的日光,“哗啦啦”翻得心浮气躁,只恨杜月恒不在,否则二人一起,一个从前找,一个从后找,肯定须臾之间就能查清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什么。
  正出神想着,却见十月初,寺历中记了一笔:“觉慧圆寂。”
  舒慈手上顿了顿,觉慧大师同样参与调查画师杀人一案,为何十月就已圆寂?
  调查青龙寺经书失窃案时,觉顺大师曾说过,觉慧大师是他的师兄,亦是一位高僧。天仁寺按照他的遗嘱修建青龙寺,并伏藏他的经书。按理说,这样的高僧去世,其死因葬仪等等都应详细记载,为何只突兀地记了这寥寥一笔?
  她整理思绪,干脆咬咬牙,从天和四十六年正月开始一册一册翻阅。
  正月第一页记录便是当年僧人名册。一眼扫去果然有觉顺、觉慧二人姓名,其余僧人法号相近,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翻过来第二页却补记一行:“嘉阳公主,法号妙空。”
  这倒是应了嘉阳公主曾在天仁寺修行的传闻。再往后也就没有更多信息,舒慈又按着顺序继续,直到翻到四月。
  “佛诞日。天仁寺行佛诞仪式。寅时初刻,寺僧洒扫,沐浴佛像。浴佛后,熔金重塑金身……此间种种略过……当日稍晚,茀夜高僧松丹云至。”
  “四月十二。松丹云与本寺觉慧作辩经仪式,此即大唐与西域切磋佛法。觉顺妙空等旁听。二人论善恶因果。松丹云曰:善恶互为因果,此有故彼有。觉慧曰:人本无善恶因果,诸行意先发……”
  舒慈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二人理论足足记了十页有余,看得直打瞌睡,干脆跳到最后:“辩经后,松丹云闭关,学大唐佛法。”
  四月看完了,又往后,直到九月末才又出现:“松丹云闭关止。又与觉慧辩经。”洋洋洒洒数十页辩论记录,“松丹云言败。返茀夜。”
  之后便再无其他记录,直到觉慧大师圆寂。
  简直莫名其妙嘛,舒慈心道,这茀夜高僧好生小气,辩经输了便灰溜溜跑回茀夜。接着,她又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检查这几页寺历犄角旮旯处。
  寺历虽然详细,但未多记载闲杂人等,实在找不出与那画师有关的蛛丝马迹。
  舒慈不免灰心,叹了口气,心中愈发烦闷。
  不知不觉间,翻阅寺历花去了一上午时间,眼下已是晌午,日头高照。
  等在门外的小沙弥等得着实不耐烦,忍不住高声问道:“女施主,你查完了吗?可查出什么?现在是午膳的时间了,再不去斋堂,我就没饭吃啦!”
  叫他这么一喊,舒慈方才感到饥饿,不仅“啧”了一声,将几本册子塞回书架,踱步到外面,问道:“你们这斋堂,外人能用吗?”
  “那自然是能的,”小沙弥捂着肚子,“女施主,你若也要吃饭,咱们就得快点了。过了未时就没有饭啦!”
  舒慈不禁想起前日杜月恒的推论——若天仁寺内有那虫合虫莫妖怪的内应,那绝对不能是眼前这呆头呆脑的小沙弥。
  ***
  斋堂外已排起了两列长队,左边一列清一色的和尚,捧着钵,井然有序,缓慢前进;右边一列,则是着常服的俗众香客,队伍稀疏。
  小沙弥朝舒慈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走右边,自己则一骨碌消失在一模一样的和尚队伍里了。
  走入斋堂,大厅开阔,左边大堂十张黑漆圆桌,案面磨得发亮,和尚们围坐周围。
  右边开一个窗口,挂一张告示:用斋随喜。又摆放三条长案,自然是给香客用的。
  舒慈掏了两枚铜板,打了一碗米饭,一碟酱菜,一碗豆腐烩菜。
  她心不在焉地把饭菜往嘴里送,斋饭嘛,本来就应当没滋没味,也谈不上好坏,能吃饱就成;一边一双眼睛忍不住在堂内四处逡巡,看谁都像是那碧波仙人的内应。
  吃完半碗米饭时,她对面坐下来一个僧人。她咽下一口豆腐,忍不住问道:“师父,我看这边是香客用餐的地方,您怎么也在这边?”
  那僧人单手竖立,礼貌答道:“施主有所不知,我是挂单在此处的云水僧。不是本寺僧人,因此也和你们一样,用膳需掏几个铜板。吃饭也不和本寺僧人一处。”
  还有这种规矩,舒慈吐了吐舌头,往大圆桌方向张望。只见和尚们吃得矜持,个个细嚼慢咽,所谓食不言,愣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看,这本寺的僧人,怎么坐,与谁一起坐都是有讲究的。”
  果然,舒慈见过的住持、上座、监寺坐在一桌,又空出一个位子来,估计是以前慧空的位子。
  “我们这些云水僧,不过是本寺的过客,有的来此处歇脚,不过几日便走。有的来天仁寺学习,最多也就停留半年。因此,这些本寺的就拿我们当外人,衣食住,哪样不要我们的钱?每日住宿要先缴纳房费,你说这住也就算了,洗澡水也要掏几个铜板……”
  僧人抱怨起来没完,舒慈听得却是一激灵——
  先前天仁寺被盗时,因现场众人皆目睹一阵妖风,都道是妖怪偷的宝物。因此大理寺先入为主,认为偷盗与杀人案件同样为妖怪所为。可若按前日杜月恒与她的推理,偷盗的是碧波仙人,而杀人的则是天仁寺内的内应,那么本寺僧人都脱不了嫌疑。
  大理寺虽已盘查过包括云水僧在内所有僧人,但并未限制僧人行动。这些挂单的云水僧流动频繁,若是内应之人在云水僧中,怕是这几日中已经逃之夭夭!
  想到这一层,舒慈将剩下的米饭往嘴里一塞,严肃地问道:“你们云水僧每日在何处缴纳房费?到了天仁寺可有登记?离了天仁寺去哪里又可有登记?”
  僧人被她问得傻了,举起一根指头,结结巴巴道:“施主问的都是天仁寺的事务,我这外人如何晓得!你若想知道,就去云水堂问问。”
  舒慈猛地一拍桌子,拔腿就往云水堂而去。
  此时未时只过一点,云水堂当班的不在,舒慈又等了半个时辰。要查云水堂的记录自然又要取得住持、上座、监寺的同意,这一来二去,又折腾了一个下午。待取得云水堂的记录,又是将将日暮斜照。
  幸好查这房费缴纳簿册就比寺历容易,舒慈直接翻到天仁寺出事那天前后。
  几日间来来去的云水僧人两相对照,因寺内出了命案,不少云水僧都在第二日离开,而这离开的僧人里,舒慈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悟尘。
  第78章
  舒慈又去翻阅云水僧登记所用簿册,果然在三月三十当页记:“入住僧法号悟尘,俗名吴恩正,年二十,受沙弥戒,籍贯长安,受戒于益州云崖寺。天观十六年三月三十入寺。”
  三月三十,舒慈记得很清楚,正是青龙寺一案发生之日。
  不,应当是青龙寺两案——一样是牡丹惨死,另一样则是佛像中舍利经卷被盗。
  前者虽已证实是晁不疑所为,但刚巧就是悟尘发现的命案现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