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进门,便觉兰香扑鼻,正中熏着一只香炉。堂前挂一张素白的丝帐,被烛火照得明晃晃的,映出一个绰约的人影——想必正是嘉阳公主。
杜谌义不知何时已经等在此处,也是熬得一双眼睛通红,满腮青黑,双颊凹下去几分。见了二人,却是先向舒慈行了个大礼:“有劳舒司务,查出真相,还我儿一个清白!”
舒慈吓了一跳,经不起这个大礼,赶忙还了个更深的礼,扯得伤口生疼,龇牙咧嘴道:“杜大人,您……您言重了!”
杜谌义赶忙将她扶起来,招呼小厮端椅子到她身后,郑重地请她坐下。
“别客气了,都坐下吧。”
一把沉稳温柔但不容人抗拒的女声从帐中幽幽地传出来。
李元信干笑两声,自己找了把椅子也坐下了。
“李大人,你方才同杜大人说了什么,深夜如此慌忙求见,可也同本宫说说?”
李元信挺直了腰背,如此这般,道出杜月恒如何叫他们捉拿蒋四,大理寺如何用计套蒋四的话。其中自然将自己的作用添油加醋一番,最后掏出一张折子来,上面记着蒋四的供述,递给立在一侧的一名女官。女官又将折子双手捧进帐中。
三人大气不敢出,堂中一下很静,连公主翻动折子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帐上的人影一动,公主阅毕,招了招手,女官上前接过折子,归还给李元信。
“本宫这侄子真是越发出息了。”
帐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笑呵呵的,却冷了几分,“本宫以前以为,他少年气盛,又是太子,有凌云之志尚在情理之中。上次倭国奸臣作乱,本宫只当他误入歧途。没想到到了今日,他竟致大唐安危于不顾,空有野心,而无大志!而我这兄长,也是糊涂啊……”
无人敢出声,舒慈瞥了一眼李元信,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舒慈也低下头,盯着手上的绷带,仿佛对自己的伤口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好一会,公主才道:“谌义,令郎聪明。有此一子,你大可放心。”
仿佛心中一个大石头落地了,杜谌义从椅子上滑下来,跪拜在地,眼角滑下了泪水,颤声道:
“谢公主……谢公主……”
人影挥了挥手,两侧的女官上前将他扶起。
“李大人,大理寺这次有功了。”
李元信满面红光,刚要一表感慨,人影又挥了挥手。
“舒慈?”
“哎!”
没想到公主叫了自己的名字,舒慈答应一声,一时不知该站还是该坐。
“我想和你说会话。”
公主既是如此说了,李元信硬生生将一肚子的陈词咽下去,赶忙上前扶起杜谌义,朝舒慈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跟在女官之后退下了。
堂中一下更加安静了。
舒慈迷惑,不知为何公主独独将自己留下。等了半晌,公主仍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受不了这古怪的沉默,便开口道:“上次晁不疑一案,若没有公主在殿前拦下,圣人恐怕遭遇不测,是卑职失职。一直以来还未有机会答谢公主。”
说着,她站起来,想要行李,眼前的纱帘忽的掀开了,伸出一只羊脂玉般的手臂,将她扶住。
“不可。”公主的声音又变回了轻柔沉着,“你有伤。”
“多谢公主。”
舒慈又坐回椅子上,这才抬眼看了看嘉阳公主。
她之前是见过她的,上次晁不疑一案在朝堂之上,那日,她身着华服,面容端庄。而现在,公主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素衣轻纱,一双凤眼,面目清秀,看不出年纪。可不知为何,越看,舒慈越觉得熟悉,越感到亲切。
“你这伤怎么来的?”她又问。
舒慈答:“回公主,这事情可就说来话长了。”
公主笑了笑:“那你就长话短说。”
她眼珠子一转,道:“我这伤,或许和二十年前画师吴青秀案有关。”
公主愣了一愣,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二十年后的长安城中,又有人和他一样,先杀了官吏,盗去舍利。唯独剩下这道士……”
“原来如此。”公主恍然大悟,“你是因此才受伤的。”
舒慈甚至还未将案子说完,她就说了与烟霞客一样的话。她忍不住抬眼看了公主一眼。
“……”
她接着大着胆子道:“为查此案,卑职曾翻阅天仁寺寺历及大理寺案卷,可寺历和卷宗记载模糊,尚不能知道二十年前真相。二十年前,公主您刚巧也在天仁寺修行。卑职斗胆一问,公主您可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阳公主那双凤眼蓦地瞪着她,一双黑亮的瞳孔,眼底还藏着很多的情绪,或惊诧,或震惊,或担忧,不知为何,甚至划过了一丝恐惧。
“你知道了?”
“……什么?”
她松了口气似的,又道:“不错,二十年前我确实在天仁寺修行。也确实知道吴青秀这件案子……甚至可以说,我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她别过头,故意不看舒慈,眼神好像在望着时空中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件事情,我最近也时常想起来……”
正如天仁寺寺历记载,天和三十六年,嘉阳公主前往天仁寺修行。天仁寺借此机会扩建伽蓝,但邀请吴青秀作画的,不是天仁寺,而是嘉阳公主。
“……我曾看过吴青秀的画作。他并不出名,但画作颇有灵气,甚至有些禅韵,与宫廷画师的匠气大为不同。又听说他的父亲亦是吴道子的弟子,于是请他从洛阳到天仁寺作壁画。
“那时,我也过于年轻,自以为参透了佛法。认为佛法因果需敬畏,若没有恐惧便没有敬畏。因此命他效法吴道子,在天仁寺大雄宝殿作《地狱变相图》壁画。没想到,吴青秀亦是一个修佛之人,从构思壁画起,便如同走火入魔,最后走上歧途……以外道仪式,召唤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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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我也听说了杜月昇惨死,天仁寺被盗之事……”她叹了口气,“可这最终的源头,竟是因我而起。”
两人沉默了一会,从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鸡鸣,天要亮了。
“不,不是的。”舒慈开口道,“我曾看过一句话‘人本无善恶因果,诸行意先发’,公主您发起善因,却由吴青秀结出恶果。是因吴青秀结了走火入魔的因,这才酿下了大错。”
嘉阳公主看着她出了会神,忽喃喃道:“……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后来,我听说杜大人、天仁寺高僧和烟霞客合力制服了吴青秀,之后他便自尽了。那吴青秀可真的作成了仪式?又是为何自尽?”
公主摇摇头:“吴青秀死的那日我并没有看见……不过你说的高僧却留下了一本经卷……”
“《降魔成佛录》?!”
“不错。我听说青龙寺被盗后,请金吾卫查找经卷下落。听说,最后还是你协助金吾卫找到的。”
舒慈又惊又西,恨不得跪下来求公主将经卷给她,面上道:“公主可知经卷内容?”
“此经卷中记载了当日觉慧是如何阻止吴青秀,他死后,要求放在青龙寺中,任何人不得翻看……”公主说着望了望窗外,好似那轮又大又明的月盘上有着什么人,“事到如今……或许应该给你了。”
“谢公主!”
舒慈像方才杜谌义一样,往地上一滑,不顾手上疼痛就要跪拜。公主笑着摇摇头,伸手将她扶起。
经卷保管秘密,舒慈又在前院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有一名女官,托出一只青色丝绸包裹的包袱,里面装的正是《降魔成佛录》《钟馗无量毒人咒魔经》。
天色逐渐大亮,她把包袱往身上一背,顾不上细看,出了公主府便往皇城赶去。
***
含元殿上。
辰时三刻,朝会的余音仍在殿梁间回荡,朝臣们闹哄哄地,正要鱼贯而出。
只有杜谌义仍立在殿内,左右路过多有对他指指点点,但他扔面不改色,双手交叠在身前。
圣人由两名宦官搀扶着,从龙椅上走下来。
正在此时,却听殿外有人报,“太子驾到——”
朝臣们纷纷停下脚步,有的回过头来,往圣人处张望,有的伸长了脖子,往殿外望去。
“太子驾到——”
不等第三声,太子李承昭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地跨进了殿内。后面跟着一个人,身姿挺拔,披挂军甲,但面目严肃,正是神策军的副将曹仁。
朝臣们纷纷驻足,一时之间,不知该是去是留。
李承昭大步流星走到殿前,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臣拜见圣人!”
圣人正在转身,回过头来“啧”了一声,道:“早朝已过,你又有何事?”
“可是太子调查杜月恒一案有了进展?”
问这话的却是杜谌义。
听了这话,不知谁带了个头,有的朝臣踱步返回殿内,又站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有的一个劲地打手势,似乎是要赶紧远离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