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江溪听出她话里的怨言:“或许你觉得那些不重要,也不理解,但对宋爷爷来说,做粥是传承,是一种责任。”
  “可我们也是他的责任,可能你们都觉得他很好吧。”在宋河的心中,父亲是个很认真又很和善的人,认真做粥认真经营粥铺,对客人街坊邻居都很友善,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可宋河不喜欢这样的父亲,总是吃亏损失收益,总因为昼夜颠倒睡过头,会忘记接她放学,让她从白天等到黑夜,也会忘记去学校给她开家长会、忘记她的毕业典礼,让她失望到习惯。
  从她有记忆起,父亲总是围着粥铺打转,在钱上没亏待过她和哥哥,在其他方面却总有欠缺。
  家里没有女人,他一个大男人始终没有女人那么细心,冬天会忘记给兄妹买保暖的衣服,让他们穿得单薄短一截的衣服去学校,磕碰了生病了也不知道,直到在烧到近40度才知道。
  还有很多很多,所以她们兄妹早早懂事,早早的开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六七岁便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刚学着做时总是被烫到,她胳膊上还有一块被热油烫到的疤。
  然后学着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还会到粥铺帮忙抓鱼洗猪杂,搞得一身腥臭味不说,还总被活着的草鱼用尾巴用力拍打身体。
  长年累月和这些腥味待在一起,身上味道变得很难消散,以至于后来在学校总被嘲笑,尤其是青春期时,各种声音就更多了,同桌总是嫌弃的让她洗个澡,连她喜欢的男生也总是蹙着眉屏住呼吸离她远远的。
  那时的她是怨父亲的,想让父亲换一个更体面的营生,可他一心只有粥铺,还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布料说话,像是生病了似的,她想丢掉那些让父亲莫名其妙的东西。
  但很快被发现了,她还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说她忘祖,说那是祖辈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宝贝,有独特的故事意义,还说她什么都不懂就别管家里和粥铺的事情,除非愿意跟着做粥。
  她不想做粥,不想整天围着灶台转,不想浑身都是洗不掉的鱼腥味!
  从那天起,她就暗暗发誓,不再管粥铺的事,要走得远远的,站得高高的。
  后来她做到了,从这个小粥铺、小县城走去了海城,成为了一间公司的大区负责人,住上了大房子,生活在干净明亮的地方,不用再围着烟火灶台打转,过着她梦想的生活。
  所以在她看来,父亲是固执的,是不懂时代创新的,是没有商业头脑的,靠熬空身体来维持这份事业,靠忽略掉家人来满足食客,是不值得的。
  而且反正已经没人再接手传承,还不如直接卖掉,也算是传承发扬出去了,而且早些卖掉总比以后掉价好,这更符合经济市场规律,才不亏。
  原本觉得宋河冷血、势利的的老菜走到旁边,沉默的听完宋河的话,幽深的目光落在宋河的手臂,印象里她夏天也没穿过短袖衣裳,原来是留疤了,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小宋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心中的这些怨。”
  小宋每天在粥铺忙碌,忙完收拾好躺下就睡了,再睁眼又开始忙碌晚上的事,总是没办法及时注意到两个孩子的事。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菜刀里,偶尔出来也待在小宋身边,并未注意到这些事。
  后来小宋儿子去世后,他出现在小宋身边时间才多了一些,而那时的宋河已经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次数很少,只有清明和过年,后来结婚了,过年回来得也少了。
  再后来,宋河工作很忙,又有了孩子,更走不开身,偶尔打电话回来问问,生疏的问问粥铺生意如何,身体怎么样?小宋关心两个外孙,便总会将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转过去。
  后来外孙生病,读书,上班,小宋又陆陆续续给了不少钱,还将几件传承下来的瓷盘、瓷碗卖了,只留下了花里、灰布和两只青花瓷盅。
  他看着相伴多年的老伙计被卖了,心底对宋河不满,明明小宋对她那么好,她说话语气总是很冲,总是看不上粥铺,还不懂感恩,但小宋却说女儿压力大,他能帮就尽量帮帮。
  后来宋河多次打听粥方,想拿去卖掉换钱换房,还带人上门,但都被小宋拒绝了,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吵完离开后,小宋又将好不容易攒下来几万块转给她。
  他觉得宋河很投机倒把,只想着赚钱,还掏空小宋的积蓄,冷血又自私。
  现在想来,是心底有怨。
  江溪轻轻叹气,因为幼时的经历,让她和宋爷爷有了隔阂,但宋爷爷已经不太好,她希望宋河能暂时收起那些怨怼,“你和宋爷爷说过吗?”
  宋河怔住,明白她的意思。
  江溪也看出她的意思,“没有吗?或许你说了,一切都不一样。”
  宋河神色僵了僵,转头望向窗外的树影,有些落寞的说:“无所谓了。”
  “真的无所谓了吗?如果真的,那就在最后的时间和宋爷爷好好相处吧。”江溪顿了顿,“你说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都做了就行,宋爷爷现在还在,不正是时候吗?”
  她说话间,窗外吹起了风,外面的树被吹得沙沙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宋河的神色有些松动,垂眼看向自己的左手臂,右手轻轻覆在上面一块凸起的地方,犹豫过后还是重新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的宋爷爷已经缓过来,但脸色更难看了一些,人也更虚弱了,花里守在旁边,他不满地瞪向宋河,身体骤然一冷的宋河抬头看向空调,疑惑的抚了两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阿河.......”宋爷爷抱歉的看着女儿,刚才阿酒都将外面的对话转述给他听了,他才知道那些年自己辜负了女儿多少,“对不住,我都不知道......”
  宋河鼻头猛地一酸,快速转头望着旁边桌上的监护仪,语气硬邦邦的说:“不用,都过去了。”
  “说我疏忽了你们。”妻子、母亲去世后,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欠着不少外债,为了养活孩子和还清外债,他便开始做深夜粥铺,深夜卖吃食的少,选择不多,他的生意就会好一些。
  但每次带着家伙事儿和两个孩子从村里和县城来回跑也怪麻烦的,便租了那处小院,打了个招牌,开始了几十年的粥铺生涯。
  后来将欠的债还了,为了不被房主赶走,他又想法子借钱将小院买下来,为了还债他每日耗在粥铺里时间便更多了,因此疏忽了两个孩子。
  好在孩子懂事,会自己照顾自己,也会帮他分担一些事,他觉得儿女极懂事孝顺的,只是他没想到,在他自以为是的很好下面,藏着这么多心酸和委屈。
  他浑浊的视线看向女儿的胳膊,“那时候疼不疼?”
  宋河抬手摸着疤痕的位置,眼睛不争气的蒙上一层水雾,“忘了。”
  “肯定很疼,怎么不说呢?”宋爷爷是真的不知道。
  “你晚上那么累,白天睡得那么沉,哭破嗓子你也听不见。”后来是哥哥带着她去冲凉水,然后给他涂上芦荟汁,虽然做了处理,但还是留了疤,宋河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其实我不怪你,后来做了母亲也理解你,忙起来总是会疏忽很多事。”
  “只是哥哥......”宋河对于哥哥去世这件事心底还是无法释怀,那是她从小依赖着长大的哥哥,那么好的哥哥,那么年轻,不该就那样死去的。
  她后来总是想,是不是因为总熬夜,是不是身体一开始难受了也没及时去治的缘故?
  如果父亲没有要求哥哥传承做粥,如果父亲能及时发现哥哥身体的不适,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没办法重来,所以对父亲的怨又多了一些,以至于后来她总是怨怼的对待父亲,担心他身体想要他关掉粥铺卖掉粥方安享晚年,但每次却总是以争吵结尾。
  提起儿子,宋爷爷也不好受,怪他怪他,如果早些发现儿子的不对劲就好了,如果有足够的钱没有耽搁时间就好了。
  如果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就好了,可是没有如果,“是我的错,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宋河揉了揉鼻尖,强忍着眼泪,她知道自己是迁怒,可就是忍不住。
  “我太想将御厨宋家的粥传承下来了,太想做好粥,太想让老菜认可我,太想让食客喜欢,太想太想,以至于忽视了你们......”宋爷爷艰难的说完这句话就气喘吁吁了,努力长大嘴巴,像出水的鱼努力张大嘴巴想要获取水源。
  “你别说了。”宋河连忙给他吸上氧,眼眶泛着红。
  宋爷爷摇摇头,努力将话说完:“是我对不住你妈妈,对不住你哥,也对不住你,等我下去了会向你们赎罪,以后就你一个人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
  宋河抓住他的手,压抑着哭腔,“爸,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宋爷爷对自己情况心底有数,他大概快没时间了,他回握住女儿的手,交代了几句后用双眼模糊的看向胖得花里和老菜,他也不能再陪他们了,嘴里囫囵的冒出两个名字:“老菜、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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