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真是可笑。
李珵心中有气,面上不显,心中则是十分难受,看了会儿奏疏,心中记挂着大夫说的话,两下一冲击,只觉得浑身难受。
她在殿内枯坐半晌,眼睁睁地看着天色黑了下来,随意用了些晚膳,继续批阅奏疏。
先帝在位二十年,前十年与先皇后上官信相伴,勤勉清明,先皇后去后,她时常生病,朝政懈怠,前两年,太后代为监国,才堪堪收拾些烂摊子。
先帝给先皇后修建陵寝,朝堂上下敢怒不敢言。这个烂摊子,交给她了。若停下来,是她不孝。若继续,国库空虚。
李珵阖眸。她接过皇位,实在是意外。先帝不喜她,喜欢比她小了一岁的李瑜,朝堂之上,她不想与李瑜去争,因此,每每都是李瑜占据上风。
朝堂上下,人人都以为先帝心属李瑜。
可那日,先帝将她唤至榻前,立遗旨,将帝位传给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令太后殉葬的遗旨。
先帝说:沈氏聪慧,必会祸国。简单八字,定了沈怀殷的结局。
她正想着,小宫娥跑进来,额头上挂着汗珠子,李珵认出来,这是她放在太后处的婢女。
陛下,太后梦魇了。
李珵心下了然,白日里犯病,晚上如何会安稳。她立即站起身,避开宫人,匆匆往长乐宫而去。
太后十三岁入宫那年,李珵八岁。那年,李瑜还没过继。她与先皇后住在一起,暂住中宫。
先皇后去后不出三个月,中宫内迎来新人。李珵失去了庇护她的先皇后上官信,悄悄地躲在了树后,看着众人迎着新后沈怀殷入宫。
她好奇,从窗户里爬进去,脚尖刚落地就看到了榻上端坐的皇后沈怀殷。她咦了一句,长得与先皇后好像。
新后方入宫,一袭青色对襟的裙裳,坐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她面上一派宁和,让人生起亲切。
她看到了沈怀殷,沈怀殷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一眼,沈怀殷紧张地看着她,眼神带着和善。李珵笑了,故作老成地背着手踱步过去,趾高气扬地看着对方:我是李珵,你是我新阿娘吗?
先帝是她的母亲,先皇后上官信是她的阿娘。新来的皇后,不就是新阿娘。
新阿娘觑着她,随后温柔地笑了,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我是皇后,但不是你阿娘。
两人对视一眼。李珵是中宫的老油条了,见她这么好看,也不走了,晚上光明正大地躺在凤床上。
沈怀殷也不嫌弃她,与她一道躺下。两人四只眼睛凝着横梁,李珵在中宫威风惯了,宫人对皇后不敬,但不敢慢待她。
你喜欢我母亲吗?八岁的李珵好奇地问出来,随后翻身去看母亲的皇后殿下。
沈怀殷沉默,没有回答。好动的李珵往她跟前凑了凑,触及她面上白釉般的肌肤,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先皇后供奉的白玉菩萨,通体凝脂,毫无瑕疵。
沈姐姐,我觉得母亲会喜欢你。你长得很好看。
梦魇中的太后困于梦境中,听着八岁的李珵软软的夸赞她,眼前一变,浮现先帝病重的面容。
先帝十分不满她的举止,一再提醒她,穿浅紫色的,阿信喜欢穿,还有不要戴凤钗,阿信素来不喜这些。
跪着好好想想下回见朕,该怎么做。
真糟蹋了这张脸。
第5章 她能拥有她吗?
梦境重叠,反反复复,先帝的容貌越发清晰。她坐在榻上看着她,目光甚是温柔,似乎透过她在看其他人。
先帝站起身,走向她,伸手抚着她的眉眼,指腹轻轻地划过,带起几分酥痒。
她屏住呼吸,以为帝王震怒时,对方伸手抱紧她,呼吸粗重,嘴里呢喃其词:阿信姐姐,你回来了。
她的身子顿时僵硬了大半。先帝抱着她,如同对待世间罕见的珍宝,令她坐下,但不言语。
人与人相似,但声音是学不来的,所以,先帝不喜欢她的声音。
沈怀殷心中惶恐,讷讷不言语,帝王却痴痴地看着她,四下寂静,这种寂静带着惶恐,带着羞耻,她活在另外一人的阴影下。
她是谁?
是沈怀殷还是先皇后上官信?
她是谁?
阿信姐姐、阿信姐姐
先皇后死了,她是沈怀殷
李珵赶到时,满殿寂静,那道锦帐将帘内人的身影重重裹住,女官跪在一侧,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她害怕又惶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掀开锦帐,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
太后依旧陷入困境中,呼吸凝重,但她迟迟没有醒来,似乎被困住,反复经历那些让她羞耻让她不堪的画面。白日里,她是端庄的皇后,眼下,梦魇将她的端庄、从容,击得粉碎。
李珵俯身,如往日般抱起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不知为何,太后紧皱的眉松开,呼吸缓缓。
她睡着了,沉默下来,难掩憔悴。李珵低头,在她眉眼上落下一吻,逼仄的空间内,让人心情低沉。
太后渐渐睡得深,紧紧闭着眼睛,李珵没敢动,就着榻前的灯火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丹青手下的笔墨,慢慢地描绘她的五官。
越看陷得越深,她已无法自拔,甚至,站在雷鸣下,想与雷霆对抗。
她是天子,是万民之主,有什么不可以做呢?然而面对太后的癔症、梦魇,她又如同稚子,什么忙都帮不了。
我可以不爱你,但你不可以这么病下去。
她伸手去抚摸她的膝盖,轻轻地揉了揉,太后有膝盖疼的旧疾,刮风落雨乃至天气变换都会疼得无法走路。但太后甚少露出来,白日里她都是端方、光风霁月的太后殿下。
李珵不顾尊卑地抱着太后,甚至亲吻她,隔着锦帐,外面的女官看不见。
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二人了。
李珵抱了她很久,等她呼吸平稳,睡眠深了才不舍地放下她。放下人后,她立在床榻前,眼中染着一抹哀愁,她是天子呀,可有什么用呢。
病痛,是天子最无能之处。
李珵心中涌起愧疚,怨恨自己保护不了她,她对先帝的抗议,只会让先帝更加疯狂。是以,前些年来,她只能漠视,只能看到太后被先皇后附体。
好在,先帝终于死了。她做了皇帝,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快亮了,李珵不敢再作停留,放下锦帐,唤来伺候太后的女官:是不是安神香没有效用了?
臣也不知,许是白日里情绪激动。女官哪里敢胡言乱语,安神香是整个太医院倾力配制而成,起初很有效果,太后一夜到天亮。先帝驾崩,太后夜夜梦魇,安神香便没了作用。
她不愿意说,李珵心中有数,负手站立,女官难以经受得住皇帝的凝视,吓得噗通跪了下来,焦急地请罪:陛下恕罪。
李珵不算年少,站在殿内,气质天成,龙袍给她身上添了睥睨天下的气势。但她是女子,身上也有女子的风情,只女官不敢直视圣上。
如今天底下,只有太后敢凝视新帝。
李珵忧心忡忡地走了。
一夜未眠,她不觉得困,朝会上封赏两位长公主,晋奉李瑜为晋阳长公主,三公主李谨为平阳长公主,封地、食邑都按照长公主的规制来。
散朝后,新帝招来昨日的女大夫。
女大夫唤许溪,年二十。来路不明,这些年来四处行走,喜欢研制疑难杂症,正是因为名扬天下才会被皇帝招揽入宫。只她入宫是好奇太后的病情,也不在意皇帝给出的高官厚禄。
李珵坐在御案后,神色阴冷,可她的肌肤过于瓷白,让人心生亲切。世人皆爱美,对美丽的人总是多些包容。
许大夫,可能让太后一夜安睡到天亮?李珵语气清和,敛去往日的威仪,看向许溪的眼中多了些哀求。
许溪行走四方,岂会治不好这些,她说道:有些药,似迷药,无色无味,控制好分量,可令殿下一夜安眠,次日醒来,精神大好。
李珵总算笑了,露出几日来不多见的笑容,接连颔首:你去配来。
她笑了笑,眸色温和,漾着明媚春风,摆摆手,屏退许溪,自己又坐车辇去太后处蹭饭。
刚入长乐殿,她小跑着进殿,太后恰坐在食案后,见她来了,微微一笑:给陛下摆副碗筷。
李珵走近,细细打量太后,她今日许是起来得早,发髻高挽,甚至上了妆容。
太后不过二十三岁,入宫十年,深宫的生活将她身上曾经灵动的气息磨灭了,留下母仪天下的从容。
淡妆之下的太后,姿容明艳,眼角修长,眼眸确实幽深,曾经爱笑的人,如今缥缈如远山一般让人无法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