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尚书台,我直接将信扔进炭火。
我从公文堆里出来见天日时,又是傍晚。
明天,是每十日的休沐,过去两年这一天,我都会做一件事。
去城南山阳公的行宫坐一坐,见见柳邵,劝导一下,勾引一下,看能把他从废帝魔爪里提出来不能。
骑马回府的路上,我又展扇子看,回忆往昔,不禁愁从中来。
当年,柳邵可谓天下闻名。
他在我投奔云藏之前三年,就在京城的月旦评上将两位大儒说得哑口无言,并力主变法维新、提升国力,直接叫危氏皇帝看见。
那时还是皇帝的废帝危玥,刚登基不久,锐意进取,眼见国家穷困、民生凋敝,正寻破解之法。两人一拍即合,柳邵很快当了丞相,而小皇帝排除万难助他改革,想做一代明君。
那时,君臣携手成佳话,柳邵简直是文士之表率。连他的容貌都传遍天下,说有神仙之姿。
我还没断,不明白为何一个男子能用神仙之姿来形容。但肯定是不难看的。不然皇帝为何会为他宣布终身不娶,还在宗室中收养子作为太子。
但,他们的变法推行三年后,天下什么好转都没有。君臣佳话逐渐变成昏君祸水,流民四处起义,地方反叛攻破京城。皇帝不得不带着柳邵出逃,一路往西而来。
这时,我已在云藏府上当了两个多月背景门客,终于借此,找到了展露锋芒的机会。
我主动站出,一力主张立刻挟天子令诸侯,要从速要快,还列出之后许多规划。从此我入了云藏的眼,很快平步青云。西凉云家大军开拔,以最快速度接了皇帝,把天下正统捏在手中。
昏君皇帝可以接,但为平众怒,祸水柳邵却必须死。
虽然他人马上要没,我却还是很好奇是怎样的人能把皇帝迷得如此神魂颠倒,天下都为支持他而葬送,想没之前抓紧瞧瞧。所以我接了这个监刑的闲活,带端着毒酒白绫匕首的兵士去找他,送他最后一程。
柳邵被关在一处柴房里,手脚上锁,等待发落。
看清他的第一眼,我就已晓得,是为何。
他不是那种俗气的、可以形容的美,是此时此刻他一身脏污湖衣、玉冠委地,仍能让人感觉到出尘、清冷、忧伤,仿佛脱离了人世的美。难怪都说他有神仙之姿,难怪坊间传闻他被神仙点化过。
但现在他就是大罗金仙,也得死了。
我很伤心,因为我瞧见他,一下就明白过来我的袖是断的。其实我本应在云何欢那领悟,但云何欢太小,这才拖到柳邵这。可此时让我领悟此事的对象却眼瞅着要没了。
我还在纠结,和我一同来的将军已径直上前:“柳丞相,对不住,请您自己选吧。”
三样东西摆在了柳邵面前。他淡然出尘地抬了抬眼眸,缓缓伸手,就去摸那匕首。
我看不下去,赶紧拦道:“等等等等,我认为此事下令过于急躁,清君侧也不必这么清。将误天下之过推到一个人身上,这样难道是正确的吗?将军,您先看着,我再去劝劝云大人。”
将军回头,目光奇异:“秦军师,是您之前当三军之面说,为陛下铲除奸佞,平息众怒,刻不容缓,云大人才让咱们过来的。”
……我拂袖:“可再想,柳丞相闻名遐迩,曾是文士之表率,就这么直接杀、不给人辩驳机会,将来世上英才都惧怕陛下和云大人如何是好?还是当斟酌。”
我这头瞎胡诌,正努力编理由,柳邵却提着匕首仰起头,视死如归道:“是我恶政害了苍生和陛下,用我一命换陛下安稳,我无悔,无须再辩。”
他要往自己胸口扎,我急忙扑上,千钧一发间将匕首抢住,没让他扎进去。
我把匕首扔开,继续捏着他手,坚定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细细研读过你的诸多新法,都是好的,只是有部分不合时宜,难以真正推行,若能修正这些问题,就是良政。”
柳邵定定看我很久,再看我手很久,惨然一笑:“秦军师真会打趣。可我不死,该如何平复军心,让兵士们放心保护陛下回京呢?”
我道:“能活的办法多得很,现在寻死觅活太早。你先好生待着,等我消息,我叫人给你弄些饭菜来。”
饭菜来了,柳邵并没有用。他闭目倚在墙边,清泪沿面而下,却一直在寒声发笑,笑声比哭更凄然。
我这头将他安顿好,准备起身去找云藏,出门时,柳邵在我身后道:“秦军师,多谢你的好心。可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救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我这好心,显而易见地不单纯。之前对云何欢,我是不单纯而不自知;这次我自知了,就打算热烈地开展一番,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留遗憾,连声再见都没捞着。
我去找云藏路上盘算着,误天下这口锅总要有人来背,不是柳邵背就是皇帝背。让皇帝背锅就是在断他危氏王朝正统根基,可闹到这种刀兵四起的情况,难道他不该背一背?光推柳邵出来当祸水。
我是想,怎么着都得逼皇帝对三军说句对不起,放点禁军兵权出来。如此柳邵可活,我的主君云藏还能更方便地挟天子,我从而也更能往上爬。
但我没料到,我找到云藏帅帐时,皇帝已经在了。
甚至,连罪己诏都已写好。
云藏见我来,赶紧问我柳邵人还在没有。我说人没死,他大松了一口气,将皇帝的罪己诏给了我,让我去颁。
颁这罪己诏时,我才弄明白,是个什么情形。
大玄皇帝危玥,在罪己诏中痛骂自己,揽下所有罪责,并把禁军兵权尽数交给了云藏。
原本按理说,云藏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挟好多年、甚至经历三四代人才能更进一步。可危玥这封罪己诏下去,已迅速摧毁了他自己的危氏正统地位。之后回京不到两年,云藏便已逼禅称帝。从此危玥封山阳公,和柳邵、他们的养子危韶一起,住在城南行宫里。
危玥他不要江山,只要柳邵活命。
所以我的情路就有这么坎坷。
上次我心中萌芽而不自知,生生错过。
而这次,我撬人墙角的热烈刚开展,就结束了。有人比我在更热烈地喜欢他。他不差我一个。
忆这些与柳邵有关的往事,才忆了一半,看着扇子,我的心便阵阵地抽。
原本到这,他们虽失天下却得相守,我瞧着柳邵再一见沉沦再喜欢也该放下了。可后来……
“还在看扇子,怎么没从马上跌下去。”雾谭冷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一抬头,才发觉,原已到自己府邸,甚至走过了些许。
雾谭正在门口抱着剑,目光依然是那么寂静。他平时保护我寸步不离,不过一般我回府时,他都会走在我前面些。
我听见府邸里有哐哩哐啷的声音,像在抄家。本太傅心头一紧,顿觉脖子开始凉,飞速下马:“雾谭,怎么回事?”
雾谭道:“你是不是上朝前跟管家说,三殿下在府里做什么都可以,只让人盯着就行?”
我道:“嗯,是。我想若是他接近我别有心思,这样更容易暴露出来。”
雾谭缓缓点头:“很好。快去下令把三殿下绑起来吧,你书房、茶室、前厅、后厅现在都不能看了。”
云何欢给我全砸了。
第9章 交心
我看着书房掀翻的书架、茶室在地上混成一团的茶叶、后厅砸烂的瓷器,内心很平静。
并问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管家:“那位白衣小公子呢?现在又在作甚?”
管家结巴:“在……在院里烧他说不必要留着的东西,好像是两把竹画扇……”
我有三把恬不知耻硬让柳邵画的扇子,平日里,换着用。现在手上,正摇着一把。
我把云何欢抓住后领拎起来时,火堆前两把扇子,正好救下。也有可能他故意不烧就引我过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和他好好说顿话了。
云何欢哪都砸遍,唯一没动手砸的就是我的卧房。
所以,我为了和他再次好好说话,最终只能选择把他扔到卧房床上,并很不情愿地照昨日那样将人逼到床角架起来,掐住脖颈,问他到底想作甚。我本也想照雾谭的话绑,又怕越绑他越兴奋。
“当然是引起太傅注意,让太傅必须尽快决定要不要扶我当太子。”云何欢仰着颈,半喘着气,眼神有意迷离,“太傅不同意,我明天就接着来,有什么砸什么,见什么烧什么,免得太傅将我吊着,白白拿我暖床,还车轱辘说什么没法回答。”
我听得笑:“殿下有求于臣,却两次逼迫,做不出个求人样。就不怕臣恼羞成怒,直接将殿下扔出去?”
云何欢高抬起双臂,还将腰朝我挺了一挺,眼尾微微上挑:“太傅不会扔的,要扔昨天就扔了。太傅又这样按着我,是打算做交易了吗?”
我也再往前架一架,将他托得高些,让他没有着处:“殿下是不是忘了,臣昨日让殿下吃饭读书,可没有让殿下砸屋子烧扇子。殿下诚意如此匮乏,怎么还好意思跟臣做这种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