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何欢道:“秦太傅,今日雾谭哥哥也说,你讲故事水平极差。看来你果然一点都不会讲故事。”
  我捏了下他嘴角边:“臣身世普通,没有任何特别,哪来的故事。”
  他于是蹬了两下圆柱表达不满:“那太傅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要聊天?不有趣,还不让我抱。”
  “因为……臣想跟殿下聊一聊臣的父母。”我缓缓道,“他们走到一起,本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在生前十分恩爱。臣母亲给臣讲,臣的父亲并不富贵,我们这种小人家,聘礼常常都是一次囫囵给了,他下聘礼倒按着六聘一丝不苟地下,次次亲自送聘,之后亲自迎亲更不必说。最后洞房之夜是否同床共枕,都再三确认母亲意愿,生怕这父母之命成的亲,母亲本人不愿。”
  云何欢眨巴眼听着,听到后头笑了:“跟秦太傅你一模一样……哦,是太傅你怎么和你爹一模一样。”
  我道:“是呀。臣父亲待臣母亲,千般小心、万般呵护。臣母亲说,臣出生后两个月,父亲将照顾臣的活路全都揽了,却不给臣好脸色看,因为臣让臣母亲生产受了许多苦。家中一切家用都由臣母亲安排。他们夫妻伉俪地过了十多年。”
  云何欢刚刚没兴趣,这时却越发趴近:“真少见,原来夫妻也有感情这么忠贞不渝的。秦太傅不说,我一直以为天下丈夫都像我父皇一样。”
  他这样平静乃至俏皮地讲此事,我心头隐隐一纠。我记得他母亲是云藏一时兴起买进府的舞女,却在失宠后遭嫌弃。云藏这般作为,无论对此舞女还是对他自己的正夫人,都十分伤人心。
  我便直言:“臣讲这么多,是想说,臣也会对殿下千般小心、万般呵护。”
  他调笑渐敛,有些发怔。
  我继续道:“臣希望慢慢地……臣也能和殿下拥有臣父母那般的情谊。”
  我这样说,他下意识的动作竟是惶恐,抱圆柱被子的动作紧缩,整个人仿佛都紧绷起来。一双眼睛也像落入寒潭,让人看不出有什么意思。
  但他应该是,有些害怕了。
  理应如此,在他那里,我才放下柳邵没多久。其实这时说这话,还是急了。我这个人一会想急一会又克制自己不能急,旁人看着估摸还是挺纠结的。
  于是我说:“所以今天,臣先聊这么多,不惊着殿下。殿下如果愿意与臣玩这个挺幼稚的游戏,就把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告诉臣,以后用度之类,臣先依着殿下,好叫殿下对臣的心意初步放心。臣明日还要上朝,先……睡了。”
  我快速翻过身,背着他睡。我想他应还需考虑一下,这期间未必想搂着我。
  雾谭说得对,我在这种事上,什么朝堂中的阴谲诡道都不会用,只剩一根脑筋,还往往两头堵。
  是夜我未能入眠。
  可能是因身上始终没有爬上个人来,趴在我身上,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
  等到鸡鸣,没睡也须起身。我不能昨日咳嗽今日就告假,太上脸,多少还得装几日,表达自己委实干不了活,老躯如此,不能为陛下肝脑涂地分天下之忧,臣也非常痛心。相信陛下亲手拨来尚书台的新仆射和右丞能把活干得比臣还好。
  只是我未料到,刚有一个起身的动作,还未完全坐起来,我便被身边人迅速跨腿爬上,紧紧地拥住了。
  是和每日清晨一样的温暖而混乱的熨帖,嘴唇边触着白且滑的肩颈。
  “秦太傅,”他温柔且缓慢地唤我,“你昨晚怎么回事,怎么说完话一背身就睡了,都不等我一句回应。你害得我担惊受怕,还没有东西抱,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之前忙时常有公务,熬大夜很习惯,他却还在长身体,不能这样。我有些吓着,双手拿住他肩膀笃定道:“那殿下今日不必学了,好好补觉,睡够等臣回来再说。”
  “秦不枢,”他猛地往前,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我喜欢你这些天安排的炙肉,但羊奶一般,我要换;小时候我娘亲带着我用过一种蜜果,据说是天山下才生长的,我要你想办法给我找来;另外,我不喜欢雪景,等下雪了,你一定要让人连夜把雪都扫走,别让我看见,不然我会生气。”
  最终他停顿片刻,颇慵懒地说:“我现在就想得出这些。哎,秦太傅怎么都勾引不着,居然是因为太有原则了。那我就依着太傅的原则来,按着太傅的节奏,慢慢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听着他这样的话,第一个反应竟是开口:“其他可以,但鲜羊奶对你身体好,不能换。”
  云何欢身子一僵,伸手就来掐我:“秦、不、枢!”
  我坚定从容:“雾谭是诤臣,臣伺候殿下起居,比他更诤。矫正主君错处是我们这种诤臣职责所在,殿下可要习惯。”
  我这话出口,他更冒火,对着我掐完又抓,抓了又挠:“秦不枢,你昨晚说话不是这种语气,我是看你都要哭了,一晚上不安,大早上等你醒就来安慰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总不能直说,是因他稍一上脸,我就想故意欺负欺负他。这也太坏了,我哪能是这么坏的人,当然就只能是诤臣了。
  于是我嗯嗯对对,多谢殿下安慰,臣心里好多了,臣要去上朝,殿下乖,莫霸占臣的外袍,官服更不行,千万别扯坏,撒手,谢谢殿下。如此半个时辰后,我方拿着一柄白面折扇,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
  而我的殿下,自是依旧待在屋里火气冲冲地补觉。我走时,他一双瘦腿对着圆柱被子疯狂乱蹬,仿佛蹬的不只是个被子,而是我身上什么地方,在叫我好看。
  屋外,屋顶,雾谭寂寥地凝视我,神情复杂。我还没先问他今天又在为何复杂,雾谭先道:“你这房子,隔音颇差,枕畔耳语说大声点我都能听到。下次我再守远点。”
  喔,原来如此。我想了想抬头问:“我昨晚又未做什么,应该没让你听去些奇怪声响吧?为何还这么看我?”
  雾谭道:“奇怪声响是没有,装腔泛酸得我牙疼。”
  我扫开折扇摇摇:“此乃真情流露,你看多有效果,你也可以学去以后对哪个人用。”
  雾谭不再理我,几步跳到另一个屋顶蹲守,坚决与我卧房保持相当距离。
  第18章 静好
  接下来,便是我做戏的一天。
  一出府门,刚上马我就开始咳,一路咳到宫城上朝的大殿中。上朝之后,我刻意压抑些,偶尔才漏两声,显得本太傅十分有眼力见。就这么咳了大半日,到下午,我在尚书台已真把嗓子呛得生疼,估计有些伤到,不想咳也不得不咳,加上一宿未眠,形容憔悴,是以更真了。
  就在这更真的当口,云藏亲自来看我了。
  尚书台众人跪倒一地,我因比较颤颤巍巍,跪得稍缓些,云藏已上前过来,托起我手:“明之乃朕肱股之臣,不必多礼。”明之是我的字,一般只有云藏才能叫,备显圣恩亲厚。
  我顺势再咳几声,让声音沙哑虚弱:“陛下,礼不可废,臣已在朝中多遭非议,为陛下惹了许多烦忧,不敢再受陛下厚爱。”颤巍巍跪正,颤巍巍磕头。最后得了云藏允准,再颤巍巍起来,端的一派忠肝义胆。
  云藏上座,再给我赐了座,我俩方正式开始瞎扯。
  他用了口茶,而后开口便对我充满关怀:“明之,你这两日是着了风寒?朕朝上瞧着你仿佛都快倒了,可有请大夫看过?”
  本太傅头昏脑涨,困得眼皮打架,可不是快倒了。我低头道:“臣,咳咳,臣大约是受了寒,还没来得及请大夫看,但不打紧,兴许过两日自行便能好转。”
  云藏道:“不如朕现在召太医来为明之瞧瞧,若真有不妥,你不妨暂且休养。”
  原是盼着我回家休假,好腾位置给他们施展。我继续垂着眼卑微:“太医应事宫中,陛下赏赐,臣也不敢僭越。”我想了想再补充一句,“臣这不是大病,臣猜想除却风寒,也有家中近来琐事繁多的缘故,操劳所致、操劳所致。陛下放心,年末事多,无论如何,臣便是身体欠安,也不敢耽误朝政。”
  余光所见,听我提操劳二字,云藏面皮微抖,流露些许满意笑容。我就晓得他会想歪,云何欢是他拨给我的,发觉此子竟还能榨干我,他觉得很高兴。
  云藏叹道:“明之为国操劳,朕心甚慰。只是明之,你仗着年纪尚轻就这样不注重身体,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朕还要明之辅朕治二三十年天下呢。你既身体抱恙,还是早早回去休息,朕可准你半月乃至一两月的假,朝中事务自会有他人分担。”
  我还要车轱辘跟他一通客套,云藏打断:“这是朕一片心意。明之跟随朕后,宵衣旰食鲜少休息,朕正好补偿你一番。你归家去,只管好好调养身子,养好了再站回大殿上。”
  他既急,我便也不客套,起身躬礼:“是,臣多谢陛下隆恩。”
  之后又一通废言闲扯,卡嗓子乱咳,本太傅终于将感到满足的老儿恭送离去。然后,自己随便跟仆射交待几句,说好种种事务,也能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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