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养身体是长期之事,臣要避免下一次风寒。”我瞧着碗中唾沫,陷入纠结,接着喝还是不接着喝。
  云何欢低头说:“我看见太傅告假的奏呈,就也告个假回来。我这烂爹在此事上难得大方。”
  “他最近看着奏疏就烦,自然见了就批。”何况云藏尚需拿云何欢吊着我,不放我二人相聚怎么行。但这药,总觉得喝了,有些埋汰。
  云何欢对手指:“太傅,你只说尚书台不让我进,没说秦府不让。我真的知错,我再也不吃柳邵的醋、也不非要让我哥回来,你就重新理我,不扔我出去,好吗?”
  我踌躇良久,决意不干不净,仰头闷掉,将碗搁到旁侧,道:“臣今日回府,是因与柳丞相暗中有约。”
  云何欢爪子立刻开始扑腾:“他怎么又来,还暗中?!”
  给了他半个月时间想,他还是不信我与柳邵的关系。
  我道:“正好殿下在,不如今日殿下就旁听臣与柳丞相要商讨何事。”
  “哦,只要太傅不扔我出去,我听就是了。”他又颓丧地垂爪,“好太傅,快让雾谭哥哥放我下来吧,我胸前被勒得好疼。”
  我让雾谭将他拎到我床上来。雾谭嘴脸纠结嫌弃,但照做,搁完即飞速远离。我靠坐着软枕,云何欢依在我臂弯怀间,一腿搭我身,搂我腰搂得紧。他就以这样姿势凝着眉抿唇仰望我。
  仰望了我一会后,云何欢将脸也贴上我身:“好久没抱过太傅。我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都睡不着。”
  我说:“臣略有不同,臣一人睡,倒睡得挺香。”少见着他,少积些火。
  他听这话,一改委屈柔弱求全神色,将我衣襟拧住:“秦不枢,你都不想我的?”
  我低头瞅着他:“殿下睡觉次次都压臣身上,臣一人睡自然比与殿下同睡舒坦。”
  云何欢更怒:“所以你晾着我?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因你早对我有意见,柳邵一主动找你,你马上又回去喜欢柳邵?”
  我捏住他这只手,定向他眼问:“这话臣也想拿来问问。殿下可有真心喜欢过我?若,大殿下并未被派往北境,他还在京城,殿下会否有一天再不要臣这枚棋子,回去寻他?”
  “你果然讨厌之前那个安排我哥的办法,”云何欢掀了被跨上我身,坐得笔直,一手继续和我捏着,一手掐上我脖颈,“那你想怎样?不关在能见着的地方,难道你还想杀了他?”
  我亦将一只手摩挲在他颈下,只是,我没有狠得下心去多使半点力气,学他掐人:“臣在定下此法后,就再未提过。是殿下你自知理亏,反复试探,心怀鬼胎。”
  他越发凶狠,手指更在我脖颈上收了两寸:“秦太傅,又来道貌岸然。”
  我微仰头:“不比殿下虚伪。上一刻还婉转在臣怀中,下一刻便暴起要扭断臣的脖子。”
  他盯着我,半晌,轻哼一声露出笑来:“好,好,秦太傅,今日我不杀你。你说我理亏,那我倒要听听你今日会怎么跟柳邵你情我浓。若讲不过去,我要你好看。”
  我道:“噢。那今日殿下就这么掐我脖子,是想作甚?”
  云何欢将唇咬得泛白,而后猛然向前腾挪,尖锐的牙口狠咬上我嘴唇。
  之后的事,便很难描述了。
  这不是睡觉,简直是打架。我嘴被他咬得没一处好地,他也被我搞得全不像样。可即便如此,他额上层层冒汗,面色炽红,吐息错乱,躬着身气都快吸不进,还有力气骂:“秦不枢,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永远把我扔外边……否则,否则……”
  我重重又欺他一下:“否则什么?”
  我感到自己肩后被破了皮、剜了肉,他的手指织在我血肉之中。
  “……否则我就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
  我低头,瞧着他发抖的小腹现出的形状,看着我们交嵌得血肉淋漓都无法分离的自己,叹了口气。
  纯粹地爱他不容易,要逼着自己和他分开,也不容易。
  “臣也恨你,你让臣好疼,臣都恨死你了,殿下。”
  床上一回不够,第二回滚到地上,又推到那根有很多攀爬痕迹的立柱边。我卧房柱子被他抓掉一地的漆,像被小兽啃过一样,惨不忍睹。
  我将他腾靠在柱上,让他除却我没有着落。如此一来,他便只能乱挠和咿呀地叫,渐渐双目中失了焦点,再说不出任何恨我的话了。
  这次将仅能无力靠着的云何欢放进浴盆,除却涮洗,本太傅多了件活。
  拿锉刀给他磨指甲。
  人小指甲硬,用热水泡软了才磨得动。磨到半截他不乐意,手爪使劲乱舞,我唯有费大力气捏实,方能继续。
  我真是摊上他了。
  他实在挣不动,委屈:“我在宫里学着拿凤尾花汁养的,好不容易留长一点,养得又亮又滑还结实,你怎能给我磨掉,你混蛋。”
  我嗯嗯:“是,臣混蛋,臣的背和臣卧房的柱子都混蛋。”这根手指磨完,换下一根。
  我搂着人,磨着磨着,他渐渐不闹了,声音变成极小的呜咽。
  半晌,他摇两下:“秦不枢。”
  我问:“殿下何事?”
  云何欢嘤道:“你能不能别不理我?我能不能接着跟你偷情?”
  我说:“不行,臣不想天天看着殿下,然后被殿下气死。”
  依稀记得请来的大夫说过,我这情形,最忌大悲大喜、大恸大怒。温养着至少能维持现状一段时日,若过度伤肝动肺,只怕会顷刻恶化,那时便危险了。
  我不仅是为慢慢放下他,我总还要救一救自己。
  云何欢顿了顿,又问:“一定要见柳邵吗?”
  我道:“臣已为殿下背弃承诺,这次,哪怕聊作补偿,也是一定要见的。”
  他垂下头,遁了一半脑袋入水中吐泡泡,不再说话。
  临近傍晚,雾谭翻墙悄然带进了一个黑袍人。对揖后,我将其带进了地下数丈的府中密室。密室中,墙上点着油灯,布了一屏风、两条案几,摆着茶酒。
  云何欢在屏风后面,悄悄坐着。
  柳邵见此,揭下兜帽,又向我深深一揖:“我找秦太傅,本有后事交托,却得太傅礼待,实在惶恐。”
  我邀手:“柳丞相请坐。”
  坐下后,我不等他说后事是何事,先道:“柳丞相开口前,我想再劝一劝。世上没有还不清的债、放不下的人,何况……泉下有知无知难以定论,殉葬之事,万望柳丞相三思。或许山阳公,也并不希望你这样。”
  柳邵一手捧着茶,却不品,向我轻笑:“他的确不希望。最后他牵着我手,说,望我今后远离是非,逍遥天下。”
  我心中一哽,更劝:“山阳公遗愿都如此,柳丞相你……哪怕是为了他。”
  柳邵叹息:“看来,在恳请太傅相助前,我需先与太傅解释清楚,为何我此生早已荒废、毫无价值。正好数月前,我也曾答应为太傅解惑。”
  我记得,那是我与云何欢重逢未久的一次旬休,我去行宫,例行惯例地找柳邵诉说痴情。彼时柳邵讲,他知道我为何如此牵挂他,因而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对我道出缘由。
  斯人已逝,他终于打算给我个明了,讲清楚他与危玥这些年过成这般的原因了。
  我便点了点头:“丞相请讲。”
  柳邵微微闭目,陷入思绪:“秦太傅应知,我出生太原柳氏,虽是偏远旁系,也算名门之后。”
  我道:“嗯,我晓得。”
  “但其实,我不仅出身太原柳氏。”柳邵神色平静,继续看着手中茶水,“我还是十四年前黄门侍郎柳宴的幼子。我家被插上勾结叛王谋逆罪名满门抄斩时,我才九岁。”
  我僵住。
  十四年前,危氏大玄曾发生过夺位之变,危玥幼帝登基、太后掌权,危玥的叔叔欲兵变篡位,最终失败。此谋逆案出后,朝上牵连甚广,但凡谁家与叛王搅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便夷三族。
  太原柳氏在里面搅合得最多。但名门望族,又不可能赶尽杀绝。因此最后,是说侍郎柳宴这一家和叛王勾结谋反,最终柳宴一家,无论男女,尽数斩首。
  我凝思片刻,问:“我看卷宗看到那年的案子,早就有过疑惑。是否你……柳宴一家,是为整个太原柳氏顶罪?”
  柳邵微垂下眼睑:“是。我家家仆用自己的儿子替死,我才得以苟活。我这里早有无数证据可证明,合谋叛王乃太原柳氏整个的授意、而非我爹一人之过,我爹只是个传信者,他甚至有时都不知自己传的什么信。可没用。”
  这是个死局了。
  但听柳邵此言,加之他之后上月旦评、得危玥信任,可见后来没有这么简单。
  我问:“那,后来柳丞相入仕,是为想方设法给家人翻案吗?”
  “翻案,我也试过。我不能露面,我家家仆替我将证据跪着递进大理寺,结果便是……他家同我家一样,被算进余党,抄斩流放。”柳邵抿下一口茶,苦笑,“我这才明白,无论朝廷还是柳氏,都不会让我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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