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继而,他说:“我家已翻不了案,可我不能不为他们报仇。那时我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为我父母、我家仆雪恨,不计任何代价。”
听到此处,我端茶盏的手微微发颤。我已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而这猜测能够正正解释,为何新政三年而亡、为何危玥由爱转恨折磨他、为何这些折磨,他会心甘情愿受着。
柳邵道:“所以,我才去到危玥身边,教他不切实际推行新政。我利用他急于中兴家国的理想,唆使他大刀阔斧改革,同时让太原柳氏深度参与其中,让他们双双得罪天下。终于,改革失败后太原柳氏式微,而危玥的整个危氏大玄,都给我家陪葬了。”
第39章 忧急
柳邵说,危玥那时,刚刚亲政,正欲作出一番事迹。所以他学了一身诗书、顶替了柳氏另一旁系子弟去月旦评,从一开始,打算的便是兴风作浪、掀翻危氏江山。
他没想到危玥会因以为他们是共进退的、永不相负的君臣,而一往情深地爱上他。
危玥一往情深了三年,他也算计了危玥三年。终于新政引起地方动荡,京城被叛军攻破。危玥被迫带着他向西求援。
原本到这时候,他已完完全全心存死意了。危氏江山风雨飘摇,绝不会再剩多少年,他已算完成复仇。听说军中生变,要置他于死地,他想,这就差不多了,他正该用自己的性命换得陛下平安,也算赎罪。
看见三样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他不愿再拖延,拿过匕首,就想刺进自己的心脏,结果这荒唐一生,与自己还蒙在鼓里的爱人死生不见。在他最初的设想里,他没打算告诉危玥真相。就这样结束,危玥至少不会难过。
可这时我出现了,我拦住了他自尽,拖延行刑时间,要救他。
最后,他等来了危玥用天下换他活命的罪己诏。
他作为一个庶人,被兵士送回危玥身边。
那时危玥冲上来抱住他,哭了又笑,絮絮叨叨地说,没事了柳梢儿,我保住你了,你不会死了真的。我已跟云藏将军说好,以后他就是摄政王,我的江山都给他,时机成熟我再禅位给他。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不管了,我只求你一个。
回京后,我们就住到城南行宫去。可能是没有宫城豪华,但没关系,我照样会布置得很好看,柳梢儿,你不要嫌弃。
我晓得,你有很大抱负,你想和我一起治国安邦,不甘心做个庶人。可是现在这样,实在也没办法,柳梢儿,你别生我气,也不要嫌弃我不做皇帝,我只有你了。
我真的只有你了。
柳邵那时没怎么回应他的喜欢,他无法去回应危玥这样倾泻的爱,他只想死。一路回京,他试过无数办法自尽,割腕悬梁投湖绝食种种都试了一遍,但危玥就在他身边,看他看得太紧,他未能成功。
直至回京,住到城南行宫里的第一天,柳邵又险些捡着一把短刀扎自己,危玥及时抢下了短刀,第不知多少次逼着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自尽,他才说出真相。
危玥听后,完完全全愣住、僵住。
然后是哭,是笑,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暴怒之下他发了疯,亲手将柳邵顶到墙上拧死脖子,本掐到柳邵险些断气,可最终却是放开。
再然后,便是危玥性情大变,以及我熟知的事情了。
柳邵讲完了他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连我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与危玥过成这般,居然有两分原因,是在于我。
我低头道:“柳丞相,我本想再劝劝你……可现在,我已不知该怎么劝。我只能再跟你道一声对不起。”
柳邵饮尽一盏茶,忽然起身,步至我面前大跪而下。
我惊了惊,连忙站起:“柳丞相,你这是?”
柳邵向我一拜,抬起脸道:“秦太傅,我意已决,必追随先帝于地下,无论生死留都留在他身边。但我与先帝尚有一养子,年仅十岁。行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连云藏都不晓得,韶儿几日前已由此密道逃走,我交待他一路向西,前往昆仑寻我授业恩师求取庇护,但他从未独自出宫,恐会走失。”
继而他又一深叩:“拜托太傅,暗中让人找到他,护送他到西域昆仑山下。”
我忙去搀他:“柳丞相,你儿子便是我侄子,我以命立誓,此次绝不辜负。”
柳邵又拜下一拜,才肯接下我的搀扶,重新站起。而后他从袖中拿出几卷卷轴,展开给我。这里面都是危韶的画像,还注明了危韶带有一昆仑恩师曾赠与他的玉戒,其光不似凡物,好让我届时派人按图去找。
我将图仔细收下,暂放案上。
他说密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急问:“等等,既然有密道云藏不晓,你为何不早早带危玥出行宫看病?或者从外面请大夫从这里……或者,你们干脆就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呢?”
柳邵叹息:“没法从外面请,行宫中尽是眼线,瞒不住。至于为何不干脆就此离去……”他对我苦涩地笑了笑,“我们,已经造成天下更迭,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如今,部分州府尚未完全归服京城,戎狄细作遍布各处。我与他走了,目标太大,好一些,就是朝上乱一乱;若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若我与先帝,半路遭戎狄所挟持……”
他慢慢地讲,谈论时政、心忧天下。
而在许多年前,应也是这样,大玄的丞相与他的陛下相互依偎,一张长案,一盏昏黄的灯,一堆写满政见的简,一支执手共握的笔,共讲天下之事。如若这不是一场阴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我道:“柳丞相,你早就可以……不再考虑大玄了。”
他平静地说:“我此身百罪莫恕,愧对师情、愧对君恩,不敢为贱躯残喘,再毁大玄百年社稷。”
“陛下……与我一样。”
不久,雾谭将柳邵送走了。
云何欢还猫在屏风后面,不冒出来。
我没心思跟他玩木头人的游戏,径直对他那方向道:“殿下听了全程,不知有何看法?”
他这才从屏风后转出,脸色却还是极难看,指着案几上的一叠人像:“秦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我扫了眼:“危韶虽曾是太子,可柳丞相所求是送他出西域,不会留在中原,所以并不会影响到殿下大计。”
云何欢上前来,抓起一幅画扭在自己手里:“你也说了他曾经是太子,他多多少少都对我有威胁。弄死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道:“殿下,臣已为你背约了一次,你还要臣背约第二次吗?”
云何欢瘪起嘴,又抓了一幅画到自己手中,似乎是不打算还我的架势。
我瞧着他动作说:“殿下,这画我还要用来找人。”
“拿你两幅又怎样。”云何欢再抢一幅,“柳邵为什么给你托孤不给别人托孤,你答应托孤为什么答应这么快,你心里就是有鬼。”
我很无奈,与他每说一句话,字字都沉重,总觉得想呕血:“臣与柳丞相之间,方才殿下也见了,并无任何问题。”
他笑道:“随你们的便,反正柳邵都要殉情死了,我不跟死人计较。我跟你计较,秦太傅,说清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重新准我进尚书台?”
胸腔中那种久违的钝痛又略有袭来,大夫说得对,不能大悲大恸。恐怕待会,这才养像样了一点点的身子又要开始咳。
要尽快将他赶走。
我深作一次呼吸,闭上眼:“殿下,天色已晚,还请回宫吧。以后,臣的府上也不欢迎殿下。臣不愿与殿下朝夕相对。”
云何欢气急:“你??”
我道:“如若殿下又跟上次一样赖着不走,那臣的府邸从此就让给殿下,臣自去外面买新屋。”
他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亮色眨掉了,才对我冷声问:“……秦太傅,这么不愿跟我待在一处,你就如此厌恶我?”
喉中隐约泛腥,再不将他赶走,怕是要露馅。
我说:“是,臣厌恶殿下对臣的利用。”
我听见云何欢几下重重的脚步踩得震天响,气冲冲地掠过我身旁,往外面走。但这脚步很快又停了,他在我身后凉嗖嗖道:“秦太傅,我最后问你一次,是否还愿意放我进尚书台私会?现在你答应,仍是算我求你。”
我道:“不愿。臣说了,不愿与殿下朝夕相对。”
云何欢静了一瞬,对我的回应带着笑:“好,好。我今日求你你不愿意,等我找到办法治你,秦不枢,你千万别后悔。我一定会让你求着理我,不敢再晾着我。”
雾谭送柳邵回来时,云何欢已离开。我也已回了卧房床上,盖着厚被取暖,手里还拿着刚染红的丝绢。
他回得快,破门而入也快,我方才又咳得昏天黑地,这东西都来不及藏。现在想往身后放放已来不及,被他几步过来,一把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