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如是又耽一会时间后,我才摸来玉玺,沾好印泥,准备盖上。
  “明之,等等,”云藏唤我,“……让朕先看看。”
  虽严格来说,这份竹简诏书只是草稿,但我仍径直将玉玺压下:“有陛下在,臣当然不会修改太多。”
  云藏一听,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灰败:“给我看!”
  他“看”字落音,我这头玉玺已在诏书末尾盖完,血红端方。
  “当然不会修改太多。”我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起身,将诏书展在手中,怕他看不清,十分好心地递到他面前,“陛下请阅。”
  云藏双目颤着,看模样可能已意识到什么,读个诏书挤眉弄眼,用尽全力。
  片刻之后,读到后面,他捏住床沿,一双眼窝似不敢置信般嵌着两颗血珠刺向我,暴凸得几乎真的要滴出血来:“秦明之!!”
  我亲切道:“陛下不必连姓带字地呼喊,臣听得见。臣的修改,只不过是,稍稍替陛下做主,调换了两位皇子的名字而已。陛下可还看不清这诏书?需要臣再拿近些吗?”
  他艰难伸手欲抓,但我靠近他是保持着某种微妙而合适的距离的,一退就已将诏书拿远,他自然抓不住。云藏枯干的手捞了几个空就彻底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回床上,重重喘着,拍着床榻喊了好几声来人。但他嗓音已完全嘶哑,只有寝殿内的几个寺人能听见,而这几人岿然不动,早已被云何欢收买了。
  云藏重新转向我:“秦不枢……你可知,你的命还在朕手里!……”
  我慢悠悠拉了张软垫坐下:“臣知道。”
  “你一向是个惜命之人……你怎么……敢……”
  我慢慢将诏书卷好:“陛下觉得臣是篡权奸佞,心怀诡计,臣这么做,自然也是算计出来的。”
  我看着他挣扎,看他眸中血丝好像真要暴开:“陛下说会给臣解药,只是一面之言。陛下会否真的有解药、会否真的将解药给我?究竟结局会如何,臣一点都不能把握。”
  “但臣能把握的是——陛下不让臣好活,臣,也可以不让陛下好死。”我字句柔缓,“陛下不是怕臣是乱臣贼子吗?一向防臣比防贼更甚。今日臣遂了陛下的愿,真做了这乱臣贼子,怎么陛下,看着反不乐意了呢?”
  “没有解药,你也……活不久……”
  “这不劳陛下挂心,臣至少会比您活得久。”
  云藏嘴唇翕合,我觉得他应是想破口大骂的,可几番张嘴,他呕出的仅有乌黑的血,说的字很勉强连起来,方能听出,是“朕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我道:“陛下要杀臣?您怕是忘了,您已经杀过臣、也杀过三殿下。今日臣弑君,子弑父,皆是陛下咎由自取。陛下放心,臣会同陛下最厌恶的妓子三殿下守好您的江山,而黄泉路上,有您最喜重的大殿下相伴,您也一定,半点都不会觉得孤单的。”
  云藏竭尽全力瞪着我,枯手抓紧了被面,梗直脖子想起身,却已完全动弹不得,只有嘴边乌黑的血越涌越多,仿佛还呕出什么碎块。
  他已任何话都说不出了。
  这种时候,应当纪念一番。我左右一看,没见着酒盏,唯有那半碗掺朱砂的参汤。于是我将这碗参汤拿过,站起,道:“陛下与臣君臣之谊,就此断绝。臣,恭送主公。”
  我挽袖,以汤代酒,从左至右,缓慢浇下。
  云藏看着,喉中滚出一声吟啸,而后整个人僵倒下去,彻底不动了。眼睛到最后还瞪着我,没有闭上。
  我手中碗里的参汤,也空了。
  第47章 灯灭
  杀云藏,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未出现任何意外。
  我最后瞅了会他死不瞑目的眼,便唤来周围寺人,为先帝整理和擦身,务必将其做成安详入眠梦中溘然长逝的样。否则云藏死前呕这么多东西出来,叫人看去,还以为他死得有多冤。
  安排完这些,中贵人蔡让颇紧张地亦步亦趋跟在我身侧,问:“太傅大人,接下来如何安排?还请您吩咐。大家伙的脑袋,都给您和三……噢,太子殿下系着呢。”
  我道:“明日清晨公布先帝于梦中驾崩,之后你们按宫里该有的规矩办就行。我会代表尚书台颁下先帝遗诏。”
  蔡让称诺。我拿着这诏书又想了想,将他叫住:“等会。找一份空白的正式诏书来,和玉玺一同拿到外面正殿。我要重写一遍。”
  蔡让目光迷惑,又有些惊惧。现下大家都在干诛九族的事,谨慎可以理解。我便稍稍解释:“放心,太子仍是三殿下,但先帝让我写的诏书上有三殿下不喜的内容。他没打算让大殿下死,我须得删一删。”
  蔡让大悟,慌忙去做。
  我转到正殿后,便就着云藏的龙椅坐下,展开新诏书,再将原诏书平放在旁侧,提笔蘸墨,比对着重新抄写。
  之前我写得慢是为拖延,现在写得慢,是为着仔细了。三殿下的封太子诏,我不希望上面有任何错字。
  等我写好,我就拿着去找他,将诏书亲自奉到他手中。今后他就是真正的太子,待云藏葬入皇陵,他便能登基了。
  皇帝丧仪繁琐,要记得嘱咐他,莫高兴得过于明显,多少挤两滴眼泪出来;戴孝戴不了多长时间,很快便能换龙袍,所以莫去嫌孝服粗劣不好看;今后也不可完全不管朝政,但莫忧,有臣在,一切臣都会慢慢教给他。
  然后……
  倘若他愿意放了危韶,与我交心,解开心结,等他学会了一点朝政、在众臣辅佐下稍能独当一面了,我便如实相告,我需要去墨门求医。陛下可先按臣留书上所写用哪些人分别做什么,等治好了病,臣就回来。
  这毕竟没法在朝夕相对的情况下瞒一辈子,迟早是要说的。
  我会告诉他,别担心,很快就能治好。
  我们之间,可以真心换真心,可以不必对彼此恶语相向、用威胁来维持脆弱的平衡的。
  如是写着、想着,刚到一半,胸腔里蓦地一阵闷痛,腥味泛出喉咙。我眼见着血从我嘴里呛出,染污了这副新写的诏册。我下意识抬手想擦,头脑却又一阵晕,笔都拿不稳了。
  我不得不再低头缓过很久,才能睁眼看清东西。这血迹定然是擦拭不掉,唯有再重写。我将其卷起,扔到一旁,又发觉龙案前有黑影挡了光,抬目一瞧,竟然是雾谭。
  他又是一张黑脸对着我。我捂住嘴又呛了几下,勉强平复,抬头笑:“催我喝药吗?你拿来吧。”为催我喝药堂而皇之地着急出现,也太急了。
  雾谭却并未将药壶拿出,而是继续僵然立着,定定看着我,眉心紧凝,似乎有话欲言又止。
  我发觉不对,问:“怎么了?”
  雾谭复又凝思了片刻,似使了极大的力气,才道:“影卫方才传信,危韶死了。”
  危韶所在的那片山林,忽起大火,整片林子化为灰烬。
  尸骨无存。
  火就起于那处林中小屋附近,而住在屋里的人,第一个便没了。
  我看到自己再拿不稳手中写诏书的笔。它滚落下来,掉到地上。
  胸口有些疼,有些闷,还有些麻,我不知这是什么感受何种预兆,竭力扶住龙案站起,稳住身子:“……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雾谭道:“自始至终,除却安乐乡派出的守卫……都没有别人接近。”
  也就是说,与危韶待在一处的,就只有……的人。
  我再想说话时,无论如何吐词都有些含糊。不知为何,心里想得很清楚,说出来的却只有呜里哇啦的声音。雾谭立时将我搀住,说:“我们这就去找墨门、去治病。这里的事再也不掺和,这种地方,也别再来了。”
  我将他手臂拿住,重新站稳:“……我要先去见他。”
  雾谭直接拒绝:“不行。”
  我更揪住他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带我去见他。我必须先见他。”
  雾谭仍要立刻抓我走:“你状况不好,随你怎么说,我现在只带你去治病。”
  我正与他拉扯,殿门外阴黢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个脑袋。不等我去找他,他自己过来了。
  云何欢发觉已与我对视,便走出,向我接近。他脚步又碎又慢,脸上一派纯然无辜,眼中眸色晃荡,甚至看着,居然有些害怕和惶恐。
  这简直已是他一贯常用的招式。在我面前装可怜,装柔弱,装无辜,用这双漂亮的眼睛迷惑我,一次又一次,我都掉进这样的陷阱里,一次又一次。
  他走到我面前,缩着手,不动了。
  我推开雾谭的手:“雾谭,你先出去。”
  “……”
  我咬牙:“雾谭,我叫你出去,无令不得进来,听清楚了?”
  雾谭又站住许久,才一步一步退出殿门,没了身影。
  他走后,云何欢巴巴地伸手过来,拽我袖角,还在卖可怜:“秦不枢。”
  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厌恶过他此种形容,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脸。以至于这回再见到他流露此种表情,满腔怒火再也无法遏制,抬手一掌重重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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