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重新强调:“臣早已说过,到这种关头,反不反不是他决定的。涉及储位之争,只要他在,有的是人想替他建功立业。”
  “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就我想。”他一手掐着边沿,生掐出了凹陷,“我这几天……我再想想怎么从我这把他诱回来。在此之前,你不准下任何旨意动他,否则你再也别想救危韶出去!”
  在他心里,我与他的关系,还是只能靠这种威胁来维持脆弱的平衡。
  不知前日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我支臂扶额,在案上缓慢深作了几次呼吸,顺一顺气,才勉强压下这次胸腔发疼的滞涩感,道:“好。此事暂放,臣与殿下先进行最重要的一步,可行?”
  我们曾定下的交易的最后一步,开始了。
  我已完全做了一人之下,中郎署中,自也有我不少人。第二日中郎将便传信给我,陛下秘遣一使者出宫,往北去了。想必是召云知规回京待命。
  宫中,这几日间云藏仍在用丹药。他不相信太医的诊断、赶走了许多太医,却大概觉得自己还能多用歪门邪法续一续,或至少看起来仍维持数十日矍铄表象,撑到云知规回来。
  他不晓得,这几日他用的丹药,已掺了数倍于之前的朱砂。
  他也不晓得,我已让雾谭秘遣几个在外的影卫,以最快速度,向北而去,将人截杀。
  云知规回不回来、怎么回来,三殿下还在想,他怀疑我用心、不要我插手,那且让他去想。但反正,不可能是他云藏喊回来。
  一切就绪,万事俱备,我静静等着,等他驾崩,捏造遗诏。
  不料三日后晚,云藏急召我入宫觐见,还让新晋的中贵人蔡让连夜亲自来请。彼时我正靠在榻边,才咳了阵血发了阵病没完全缓过来,嘴边碗里药喝了一半。无法,临到此处,只得披衣出发。
  我刚在卧房里换好官服,走之前,雾谭拽住我衣袖:“药没喝完,一个时辰后还有一碗。”
  我只好道:“今晚恐有大事,会是个不眠夜,不能耽搁。好雾谭,我回来一定补。”
  雾谭问:“你快做成了?”
  我颔首。
  他随即道:“那你今晚怕是有的忙,回不来。我把药倒壶里替你揣着,与你同去,并暗中护你。”
  我干笑:“雾谭……你监视我喝药也太严谨。且那是皇宫。”
  雾谭径直行动,去找装水的陶壶,并不忘翻我一白眼:“以我武功,你当皇宫我进不去?你非要玩命,我只能搭把手,避个万一。”
  我道:“这要真有个万一,大事没能做成,那我除却被你抓去强行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也没别的路了。”
  雾谭呵呵两声:“若到这地步,你再不情愿也没用。”
  其实我还想说若出意外,三殿下比我更危险,再想还是算了。到时真如此,我求一求他,他亦会帮我将云何欢一并抓走的。
  这次云藏寝殿外,没有跪一地的宫嫔与太医。夜幕下寂静如水,唯有蝉鸣。他这是不愿自己身体不行的消息宣扬出去。到现在为止,众臣那边,还尽皆一派茫然,什么都不晓得。
  龙榻边,云何欢正殷勤地捧着碗人参汤,拿勺舀一点收到唇边吹一吹,再小心翼翼喂到已几乎支不起身的云藏嘴里。
  按计划,前几日零零散散喂的,和此刻这汤里放的量叠起来,今晚便足以致死。接下来便是在云藏老儿还有力扑腾时,将人稳住,避免他高声喧哗、唤来远处的侍卫搅局即可。
  我小步踱上前,合掌向下,恭谨跪礼,叩首:“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第46章 忠奸
  我端跪了一会,没听见他叫我起来。用余光瞥去,原是努力咽了参汤、再努力吸气,最后一努力,才出口:“……明之请起。”而后对云何欢道,“你先下去吧,回自己寝居,今夜不必过来侍疾了。有太傅陪朕。”
  云何欢放下汤碗,从容起身,行礼很有人样:“诺。儿臣亦不会让闲杂人等惊扰父皇休息,儿臣告退。”
  云何欢走后,云藏朝我疲惫地使了个眼色。我由跪起身,捧过那碗人参上前。氤氲着热气的汤中泛着些微不正常的朱色,其实挺明显的,可云藏一直在睁眼眨眼,怕是昏花看不清了。
  我拿匙子搅了搅,再如方才云何欢一般坐到他身边:“臣伺候陛下用膳。”
  他抿了一口参汤,叹出我的字:“明之。”
  我耐着性子应他:“臣在。”
  “朕近日身体空乏,时常梦魇。梦里回到了五六年前,西凉州军将将向京城开拔的时候。那时明之尚且年少,朕也意气风发,为了奉迎危氏天子回京,连年征战,不知起了多少兵戈、死了多少人。那时候,明之与朕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啊。”
  他苦笑:“如今朕不久于人世,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没有答,再盛了勺汤水递近,想多喂他喝两口:“陛下用膳。”
  云藏没用,又提过好几口气,望着帐顶,缓缓道:“朕其实,很后悔一件事。朕当年不应不听明之的谏言,急于求成,逼禅危氏天子。以至于内忧外患、战火纷然。若朕只做个王,或做个丞相,朕与明之……君臣之谊,也不至走到今日光景。”
  听起来像是说,很后悔自己的登基弄出许多纷争来,才不得不授我以权柄,令我在后方坐大,掣肘于他。
  我将那碗参汤搁回边上,温声奉承道:“陛下在说浑话。这天下是在危氏天子手中纷乱四起,若无陛下奉迎、讨逆,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危氏无德,陛下取而代之,理所应当。”多奉承一会才能多拖时间,让我再想想还能怎么编。
  云藏开口,声音涩哑:“明之,再唤朕一声主公吧。”
  人之将死,是真怀旧。我垂头:“臣不敢,这是冒犯。”
  他转头盯过来,浑浊的目亮了一些:“明之可是在一直怪罪朕?”
  我谦卑:“陛下是君,臣怎么敢怪罪陛下。”
  云藏目中寒芒迫向我,他像是提起了些不寻常的精神,类似回光返照:“但过不了多久,这大玄就是你的了。朕想要你一句保证,永为大玄之臣,绝不僭越,你可能发誓?”
  这问题要命,我从软垫上滑开,麻利掀裳就跪,压低了脸:“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不敢僭越,大玄世世代代都是云家的。何况臣的命还在陛下手里,陛下让臣做什么,臣自然也只敢做什么。”
  车轱辘这一阵后,殿内又陷入沉寂,窗外风声猎猎,就这么过了似一炷香久。终于,云藏卸了力,开口:“既然如此,就劳烦明之为朕拟诏。朕如今已……写不了字了。”
  我再一拜,言诺,躬着身行案前。不得了,起草的空白竹简和玉玺都是在这放好了的,云藏老儿竟就等着尚书令我来给他写遗诏。
  本太傅仔细蘸墨,端然执笔,向云藏一揖:“陛下请讲。”
  云藏颤巍巍地几番提气,才能稍微大声些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惟念储贰之重,实国之根本也。今大皇子云知规,聪慧仁孝,德才兼备,深孚众望,堪称大统……兹特册封为太子,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他念着,我写着,他这一通极缓慢地念完,但我还故意极缓慢地没有写完。又拖了会,云藏几乎没有中气地问:“明之,这段可写好了吗?”
  我低头写道:“快了。陛下莫急,陛下念的诏书过于简短,臣还要为您润色。”
  云藏脸色苍白,道:“先不急……不急润色,朕还有一段,没有讲完。”
  听上去,朱砂已经开始起效,他马上就进的没有出的多了。其实我也因慢毒目眩了片刻,不过现在,他得死在我前面。
  是他非要跟我比,谁更敢毒。
  “陛下请讲。”
  云藏声音已开始近似呜咽:“咳咳……另三皇子云何欢,自幼顽劣,行为乖张,悖逆伦常,有损皇室尊严,动摇国本。朕虽慈父之心,然为天下计,不得不行大义灭亲之举。兹特赐其自尽,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手抖了抖,一滴墨团污了字迹。我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这一次,写得更慢了。
  缓缓写着,我问:“陛下,三殿下是臣心悦之人,陛下难道忘了与臣的约定?”
  云藏在那边停顿许久,才道:“朕思来想去,忆及那封他栽赃知规的信,始终觉得他必不安分,将成大患……明之勿忧,朕会兑现另一份诺言,待你辅佐知规顺利登位,你自能拿到解药。朕这段时日在朝上,瞧你面色不佳,身形也消瘦了些,朕想,你应该……更需要这个。”讲完如此长一段,他喉中又开始呜咽,似已咳不出。
  我牵唇角笑:“好,臣明白了。陛下稍待,臣润色诏书完毕,还要刮掉墨水沾污的错字重新书写。需要一点时间。”
  慢慢地多编数百字华丽词藻,慢慢写完,写完后找刮刀划掉竹简脏污之处,再慢慢重写。我磨蹭得甚至有些无聊,有意多刮了两三字,继续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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