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这回一膝盖压在我腿上,使了大力气,压得生疼。
  我实无法忍,起身反过来将他擒在地上,摁住肩颈:“殿下,臣待你稍稍令你不满,你便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臣一切所为,对臣没有半点信任,臣远离你,你又非要把臣死死绑住。臣才想问,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看见他愣怔一瞬,立时眼圈发红,现出莹光:“因为自从我哥那事后,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赶我走,躲着我,凶我,嘴上说跟柳邵断了,结果还和他藕断丝连,柳邵死了还要找他儿子!你再也没有逗我玩笑、再也没有和我一起做桃花酥做馄饨、再也没有温柔亲昵地和我亲吻、顺理成章地和我睡觉了!”他本吼得大声,到最后,泪水四纵流下,“你的心思分去了好多在别的人别的事上,你眼里……再也没有只看得到我……柳邵都给山阳公殉了葬,你的眼睛……却还没有移回来……”
  他哭得那么伤心:“我想方设法把你重新留在身边,你也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对我好,还是凶我、躲着我、不理我……你说你恨我,恨得要死……你讨厌我做的种种坏事,你还是觉得柳邵比我值得喜欢,他死了都比我强,你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我就想你像那四个月里一样待我好……我绑着你,就想要……这一点点的好……”
  我看着、听着,只觉得怅然。
  他没再乱抓我衣襟,说完这些便伸展手臂,似想跟我索一个拥抱,得些安慰。可我瞧着他身上,总觉得一身都是能将人扎得鲜血淋漓的刺。我没有接。
  他的可怜和软语后面,总藏着刀。我永远辨不出他哪句话是真言,我早就不敢相信他了。
  云何欢见状,缩了手:“果然,你不喜欢我了。”
  我慢慢擦拭他脸颊,揩掉那些泪痕:“如若殿下所言为真,那殿下对臣,有些误会。臣,没有不喜欢殿下。”
  “我不相信。你怎么证明?”他一咬牙,又凶恶起来,“你证明不出,我就杀了危韶。”
  我未理此言。只要他带这句话的,我都不会理。
  我道:“臣虽然……没有不喜欢殿下,但臣已经,不想亦不能和殿下同路了。”
  云何欢大约是听懵,我此话后,他直愣地与我对视,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我问:“殿下理解不了么?”
  他瞪着我,不言。
  我缓缓地说:“殿下自己也明白,自己做了‘种种坏事’,却从不肯为此真正认错和改正。臣将殿下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只觉一日比一日厌烦。臣对殿下的喜欢,不足以支撑臣永远如昔日般陪伴和侍奉殿下左右。”
  顿然许久后,云何欢在我身下寒笑了一声:“我不信。你怎么会喜欢我又不想陪我,我不信。要么你就是对柳邵这个死人尚有余情。”他双手收在胸前,又一滴泪水从左眼滑下,“你如若喜欢我,就该为我赴汤蹈火做任何事,怎可能不想理我呢,我才不信。”
  我再擦去他这一行泪,说:“臣与殿下之间,隔了一摊又一摊的烂账,你我不解决这些,永远无法相伴。倘若……殿下肯放了危韶,臣愿在成事后,与殿下一同慢慢地细细梳理,寻找症结。我们一起学着去彼此信任、交托真心,你愿意吗,殿下?”
  第45章 收网
  我晓得,雾谭对我越发冒火,就是因着我向我的三殿下无休止地服软,跟被下了降头一样。
  可如若,我与他之间真只是隔着些始终没能说开的误会,他因我躲着他,没有安全感,误解我与柳邵乃至危韶,而我误解他是一条毒蛇,误解他毫无真心、唯有利用……
  如若,我们都只是误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
  我想,仅仅这么简单的话,一起静下心谈一谈,花上些许时间,总能解开的。
  若能彼此说得通,我的三殿下,或许也仅是一只从小被欺负怕、被骗怕,才被迫扎满刺的、有些别扭的流浪小猫而已。
  我还是想最后再试试,看有没有希望。
  至于云知规,没关系。我可以接受,我不求对我一心,我还是只求个不白费就可以了。
  “秦太傅,我算听出,”云何欢咬牙切齿,两手摸到我脖颈上,“你绕这么一大圈,还是为了让我放危韶。没有危韶……你根本就不会回来陪我。”
  我坐起身,松开他。他的手这次没在我颈上使力气,一躲便滑落了。
  “臣对殿下,言尽于此。殿下若还想与臣解开心结,就请放了他吧。”喉中又泛出血沫,我压下,最后道,“这样,殿下至少能用行动向臣证明……你没有单单在利用臣,臣与殿下,才可能有以后。今晚,还请殿下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好好想一想。”
  我今晚,必然咳得昏天黑地,不能再照拂他。
  我回小舍解衣歇息,这一回,云何欢没再赖着跟过来。昏黄灯下,我委实耐受不住,将那血沫呛出,这次手帕上的红色泽极深沉。
  可能是慢毒开始真正侵体的迹象。比预想中快太多。
  每一个雾谭请来的大夫,都嘱咐了我要好生休养、不可劳累,怎么能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可我不兢兢业业做这些,如何稳得住云藏,如何在朝上说一不二。
  我捏住胸口闭上眼,缓慢吐息,调整身体。
  此次还好,虽眼花一阵,并没有晕。就是估摸这手帕拿回去,又要挨骂了。
  成大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云藏在早朝时,让人读了云知规迢迢千里上的谏表,内陈边军边民生活如何苦寒,细数父皇种种与民争利不是。云藏听完,动了大气,当庭两眼一插,晕了过去。
  而后人仰马翻,送回寝殿。等到下午,人醒了,召我前去御前。
  云藏寝殿外跪着一地宫嫔,门口跪着一地太医,再往里,御榻前,云何欢正十分担忧、万分贴心地伺候亲爹,亲手一勺一勺喂汤药。真是个看起来孝顺得不得了的好儿子。
  我近前后,还没跪,云藏便亲切地让我起来,赐座,再问我朝上动向。
  我恭谨道:“陛下今早着实是吓着臣等了。臣已告知了众臣,一切静待陛下宫中传正式的消息出去,不教他们生乱,影响朝政。”
  云藏半躺着,模样已使不上坐直的力:“有劳明之替朕分忧。依明之看,现在是否是召知规回朝的好时机?”
  我继续忠肝义胆地恭谨:“河北之事未久,大殿下战功也尚且不足,恐怕世家那边,难以安抚。”
  云藏道:“倘若有你辅佐知规呢?”
  我滴水不漏地答:“臣自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之后,云藏跟我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时辰当年之事,他在外征战我安定后方,我们君臣相处多么和谐。我听着聊着,逐渐坐近,乃至从云何欢手中接过匙碗,也亲手给他喂药,脸上笑盈盈,跟他“是是是”、“陛下说得没错”、“那段时光臣也很是念想”,忠心得恨不得把自己拧出水来。
  当晚前半夜,云何欢都在云藏身边很有孝心地侍疾,直至后半夜,他才来尚书台,并带来了最确切的太医诊治结果。
  之前是外强中干,现在外强也撑不住了,仔细将养,或还可续上一月。前半夜侍疾时,云藏躺床上还十分懊悔,悔不该一怒之下杀了华卓,哪怕让人神医再多看看呢。
  因此,今日我先不与三殿下纠葛彼此之间的烂账,径直案前商讨计划。
  我直下定论:“云藏可能会暗中下令,让大殿下尽快回朝。”
  云何欢坐在对面,仍摆弄着核桃船,不说话。
  我继续讲:“如今云藏周围近侍,已唯殿下马首是瞻。在药里掺些东西,让他就交待在这几日,应该不难。之后臣便在遗诏中替他立你为太子。”
  云何欢又闷了片刻,才问:“还要赐死大哥,对吗?”
  我道:“臣会安排好假死的药酒。”
  “能不能我先给大哥传信,与他说清楚?旨意上直接赐死他,他可能会误解。”
  “不可。这种信件若在途中被旁人翻去,殿下便万劫不复了。”
  “可秦太傅,这样……当真稳妥?”他将核桃船捏回手里,“万一他接旨后用别的方式,不喝我们送去的药酒呢?万一被看出来了,他生我气,撕了圣旨,要派兵打我?万一你……反正,有没有别的办法?”
  万一,我。
  他还是不相信我。
  他没说完的话,我替他说:“殿下担心,万一我给的不是假死药,是真毒酒,对吗?”
  云何欢面色一白,低头拨弄手里的东西,又猫起来不说话了。
  我叹气:“殿下,你我做的事,本就是在如履薄冰,没有计划可以十全十美。此法对待大殿下,确有你提的前两样风险,但,臣真没有那么恨大殿下。”
  “既然有风险,那就不下这道旨意赐死他,”云何欢支着案急道,“太傅,我相信我大哥,只要太子写明了是我,他一定不会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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