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每天蹲守在大皇子府邸不远。等大哥回来,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大哥回京,也许会带着兵,局势定然更加一团乱麻,我不知道我过去心心念念的太子位会变成什么样。可秦不枢没了解药就会死,这个也再不重要了。
能救秦不枢,怎样都可以,哪怕换成大哥当皇帝,判我死罪,都可以……
大哥也和秦不枢一样聪明,只要大哥回来,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我饿了就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和馒头吃,困了就睡在破庙和街巷边。我被其他乞丐欺负过、驱赶过,抢过吃的,一条腿崴了,但我不在意。我只每天盯着大哥府邸,等他带着希望回来。
我等了十九天。十九天后的清晨,到大哥府邸的官路被清开,阻了隔布。我看不见具体情况,不过能辨出仪仗从城门一直连到这里。
大哥回来了,他还成功进城,并未引起什么兵马动乱。
这样顺利,真是再好不过。
我连忙去找了一缸水,认真把脸洗净,身上也极力擦干净些,好让大哥认得出我,好不耽搁尽快要到解药的线索。进大哥府邸的密道还在那,通畅无比,我两三下便钻到了里面。
然后,我在正厅,终于见到我大哥了。
茫茫的白,乌黑的棺椁,和雪水兜头的冰凉。
他们说,大殿下云知规,在接到京城种种消息后,转回后室,留了一卷书信和一些东西给秦太傅,便当场横剑自刎了。
第50章 永隔
我在混沌中浮沉了许久,也没能走到地府。
混沌不全是混沌,还有光怪陆离的梦。
破碎的梦里,忽而是柳邵在密室中向我托付大跪,忽而是云藏死前恨得青筋怒起的脸,忽而又是满目的鲜血、和一个原本眉目美艳如画的少年疯狂到扭曲的笑。
梦境中飘飘荡荡,无处安身。满心里酸得很、痛得很,我此生太累,只想就到这、就这样,却哪里都寻不着可以解脱的路。
梦太深,乃至从昏沉中醒转两个时辰后,坐在床头,雾谭给我讲近日发生之事时,我仍觉自己还身在梦中,他讲了几遍我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旁边叨叨许久,我终于抓住一个重点:“云知规死了?”
雾谭第六遍重复:“传是听闻京城消息和遗诏后,北境十几位大小将军都请命回京‘肃清奸佞’。大殿下表面跟他们说要想一想,却当晚便留书自尽了。”他指了指我手中,“他给你的信在这。”
云知规的信,我捏在手里,反复翻看,已拿过很久。
信中说,父皇遗诏在上,知规谨遵圣谕。父皇曾赠吾一物,言可将来用以拉拢太傅、稳固朝纲,今吾骤知此物用法,故转赠与太傅,望秦太傅接受之后,一生悉心辅佐三弟,助其长成明君。知规欠三弟一命,今日作还,甘愿就死。再拜谨谢。
他给我的赠物,便是云藏慢毒的解药。解药竟然,在他手上。
我拿着这样一封信,似梦里那般想要的解脱,是再也求不到了。
雾谭在旁侧搅着吹着热气腾腾的药,瞧我一眼,风凉地问:“看到大殿下的绝笔,你仿佛想法很多。”
我叹气:“他有解药,可见云藏早已布局让我接着辅佐他,因此他必能猜到遗诏有问题。他手执北境兵权,我先前,实拿不稳事成之后该将他如何安置,如何才能避免战乱再起、同室操戈,却不想……他会直接这样。”
云知规一死,边将再无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军京城的由头;且再假的遗诏,也不会有更真的选择。
一切将尘埃落定。某些人终于稳稳地拿到了他想要的皇位。
他该高兴了。
我将信重新卷好,搁到旁边,吩咐旁边侍候的家丁妥善保存。而后向雾谭伸手:“拿来,我一口就能闷掉。”
雾谭微微皱眉,递给了我。可能我先前喝药经常都不按时辰或喝半碗就跑,给他留下不少心理阴影。因此这回我十分乖顺,说一口闷,真就捧着碗仰脖子饮尽。
待将碗还给雾谭,才可算见他眉头松和一些。
我道:“之前突然晕倒,让你担心了。”我记得我是喷了好大一口血后倒在了他怀里。
雾谭肃脸道:“没有。”
我认真说:“非是客气话,我意思是今后我会好好养身,多睡多吃,药该什么时辰喝就什么时辰喝,再不让你担心。”
雾谭扭头:“我意思也是说我没担心。当时我不过只寻思拖你回来放一个月,等放凉就干脆埋掉,如此这世上也能少个祸害。你如今能蹦跶,是你祸害活千年。”
我无法,只能干笑:“也罢,我可蹦跶不动。还是老实躺十天半月再说吧。”
我自己的身体,自能察觉到。即便已服过解药,浑身的隐痛和乏力并未消散,远不如过去一身轻快。华卓说过,倘若毒发,一月之内服了解药、接下来好生将养也只能活十年,恐怕为真。
我今年才二十四。
想到这些,隐约又泛起几分头疼。我这回该躺下就躺,安详合被,把手脚都盖好。死过一回便觉得世间都毫无意思,没有那个硬撑的必要。今后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硬撑。
雾谭收拾了碗回来,守在我榻边,相对无言了会,他先开口:“你不问你那心肝三殿下的情形?现在,他可不太好。”
我闭目:“嗯,那你讲讲。”
雾谭道:“听说他在大皇子府上见到大殿下棺椁后,硬要开棺再验。看过之后,人就变得神志不清,已经疯了。”
我颔首:“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没法体会当皇帝的乐趣,那很坏了。”
雾谭顿片刻,继续说:“就这个情形,你昏迷的数十日,朝臣和云家人到你府门外拜访过好几波,想探你口风,还立不立三殿下。如果不立三殿下,又该怎么弄。”
我这才记起,现下我是唯一有名望能整合朝廷、匡扶天子之人,大家都愿意听我话,都等着我给重要的大事拍板。这种活路,一想便觉很费神,比较影响我活满十年。
我继续闭目:“立,遗诏都在,怎么不立。立了之后谁管不干我事,本太傅准备长期告假休养身体,不会再见任何朝臣。只要云何欢是太子、当皇帝,其余的随他们闹吧。”
云知规信中要我辅佐云何欢,然我如今见到托孤二字就烦。这一世太短,我托不起这么多孤。
我连自己都快要托不起,没有心思去托别人。
雾谭答应:“好,下次再有人登门,我就让人这么堵。”
光影暗了些,大约是他吹熄了一盏灯。雾谭道:“你先睡。你既定了音,这些我会处置。有我在,任何杂事都不能烦扰到你。”
以前雾谭行事总要躲着些,云藏一死,他亦无须再躲,可以光明正大作为我的副手现于人前。说不定将来还真能去从军做将军。挺好,总算我折的这几十年阳寿,换到了些没有白费的东西。
外面国丧热热闹闹,我在家中只管呼呼大睡、吃饭喝药,一个月,补齐了过去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缺的觉,终于感觉自己勉强像了个人。
我缺位后,经过一番争夺,最终主持给云藏治丧的,是云藏的堂弟,云何欢的堂叔,武安侯云昭。按照谁主持治丧谁就大权在握的传统,接下来他要开始把控小皇帝当权臣了。
他没有我的威望,又要代替我当权臣,就得先得到我的首肯或退步。
因此一月之后他来登门拜访,我同意一见。
我已决定关起门养身,为避政务烦扰,在正厅见他时,我刻意让两个家丁搀着,弓腰驼背,呛咳不停。再加上毒发一回后我脸色始终没养回之前那般,云昭见状,吓得一激,恨不得过来加双手扶我:“太傅年纪轻轻,怎么病得如此严重?!”
我叹道:“原本身上便不利索,先帝临终托付后,我目睹了先帝故去,心中怆然,这才重重伤了身子。”
云昭听罢,眼含热泪对我深揖:“太傅乃国家柱石,千万要保重身体。”
装得可以了,再装就不礼貌了。我直接帮他说到他来找我想聊的主题:“我这模样,怕是有负先帝嘱托。武安侯主持了先帝丧仪,尚书台要事,请武安侯略作安排,只需一应遵循旧制即可。我待身子养好,再回朝上为国效力。”
云昭于是更热泪,且亲切:“自然,自然!不知太傅还有什么交待传与朝臣?请一并讲来,我等必条条遵循。”
我想了想,道:“我并无交待,武安侯好生辅佐陛下,自便即可。只是有两点请求。”
云昭道:“太傅请讲。”
我晓得雾谭在后头默立,在很日常地暗中观察我种种行为。于是我将他叫近前,再对云昭说:“这是我义兄弟雾谭,武功了得,过去寸步不离护我身侧很长时间,今后我想在禁军中给他谋个前程。”
我打头一句,雾谭脸色就拧了。我也没办法,这个关系是很肉麻,可除却义兄弟我也想不出别的更加亲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