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云昭一愣,愣完立刻答应:“此事容易,过几日我便授雾谭兄禁军要职,拱卫新帝。”
  “第二,”我略压沉了声,表示此事重要,“听闻陛下在过去大殿下棺前受了极大刺激,如今有些神识不清。还请武安侯多加安抚,每月让宫里传我一次陛下消息。”
  我和云何欢那点事,晓得的人不少。云昭也答应:“是,我必不负太傅所托。”
  云昭走后,我重新让人将府门一锁,准备继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呼呼大睡、吃饭喝药。我想表达从此外面的鸟事与我再无干系,但入夜后,刚躺上床,我就望见房梁上雾谭那双忧郁的眼睛。很像前段时间我还和云何欢纠缠时恨铁不成钢的样。
  我解释:“好歹大殿下拿命托孤,还给我解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雾谭凉飕飕地说:“把我安插进禁军,然后又每个月都要听他消息。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活得潇洒。”
  我好声好气:“只是避个万一而已。好雾谭,就一年,劳烦你一年,若无事发生,他皇位稳固,你这步棋我便用不上。”
  雾谭在上头深作好几次呼吸,才拖着字眼道:“行吧。我就替你守护一年你的三殿下。”
  我望着夜色中黑漆的帐顶。头侧是另一个空的软枕头,床内靠里,还放着卷成条的、曾拿来当楚河汉界使却从没奏效过的圆柱被子。
  “我没有什么三殿下了。”我道,“如今的那位是太子,是新帝,是陛下。我的三殿下早就不在了。”
  第51章 痴心
  未过几日,云昭便把我供了起来。他以云何欢名义撒一堆封赏给我,再加个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使我变成他掌大权烧高香的吉祥物。如此我在众臣中地位过高,便不适合处理太多具体政务,无需告假也可随意不去上朝了。
  我悉数接下,而后开始重新布置府邸,过我的小日子。
  我府中有太多云何欢的痕迹。一样一样除去,不太容易。
  第一日,床上便没了多余的枕和圆柱被子,只剩我一人可睡用的东西。他用过的衣服、他母亲的遗物,都让人收了起来,束之高阁。
  第二日起,我没事做便缩进书房里,慢慢整理册籍,将曾经改按教授云何欢课程排列的竹简,全部按我从前看书的习惯,重新归位。这是个细致活,过去弄成这样用了一个月,如今弄回来,我用了两个月。毕竟走来走去放书简也挺累。
  两个月后,入秋。我看府中用度,查出每月大笔银两挪用,管家说是雾谭拿走,我想到他替我养着一群影卫,便没管。另发现向行商订的羊奶和羊肉都还在买。便将其停了,让管家改为多用鸡鸭,多多煲汤。
  冬天,我抱着手炉在院中赏雪,看见墙边枯枝一样的桃树,想到来年开春将满树缤纷、一摇就会掉下许多花朵,顿觉心头极不舒坦。于是叫人过来,把它砍掉,树材拿去做新年的辟邪符、做柴火。并吩咐,以后府中,都不要栽桃树,我见不得满树桃花。
  正月旦又至,白日里雾谭要在禁军任中护军职,只有我一人带着家丁做丰盛晚膳。烧开了水后,这一回下锅的,都是皮薄馅大的饺子,再没有人会把捏得奇形怪状的面团丢进去。
  上元节,我吃到了后厨做的汤圆,形状完整,圆润饱满,既不漏芝麻,水也没被染甜。上元没有宵禁,晚间我吃过后出门去逛了逛,想买两盏花灯回来搁着,好歹添些节庆喜色。可我站在铺面前,却不知该买哪种,仍然空手回家了。
  我就这么关着门一人过着,一天又一天,过了大半年。日子平静,不起波澜。
  那些爱恨纷争,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我府中已毫无云何欢留下的任何痕迹,连被他抓过的梁柱,我都让人重新上漆了。好像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恨过谁,好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宫里每月给我递一次消息。
  陛下依然疯着,甚至已不记得事,纵然整个太医院悉心伺候,病情也毫无好转之象。
  还说,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会整夜整夜地哭着唤我名字。
  都说,他的病治不好了。
  我不大明白为何他因云知规的死疯掉,犯起病却叫我。不过我也没兴趣去弄明白。我受了云知规的解药和托付,底线是他坐在皇位上,即可,至于他发不发疯、发疯叫谁,都和我没有关系。
  但有趣的是,这消息去年尚且只在内部传,今年却似乎播散开来。我府中家丁干活间隙窃窃私语,仿佛也提到了今上疯癫不治之事,感慨又不满。若再背着人些,可能连他怎么配当皇帝这种话都聊得出口。
  我本没有在意,纸包不住火,这是迟早。但有另两件事一同出现,我不得不在意了。
  一乃到处同样都在传,武安侯云昭的儿子三岁能写诗,乃天生神童,和今上疯癫一对比,谁更像正统,高下立判;二是雾谭的中护军即将被调职,和我一般,去个没实权、位置更高的小将军位。
  就此事,这日我难得想搭理两分朝政,在院里亭中问雾谭,他中护军是怎么当的。
  雾谭摊手:“论功行赏提拔下层,还能怎么当。”
  我奇问:“你不管谁是世家子弟,也不接受献金?”
  雾谭揣起手臂,皱眉:“我背景是你,难道有这个必要?”
  我略思考一番,叹道:“看来我用你下的这步棋没走错,云昭恐怕想造势篡权。他本就是皇亲国戚,有这个资格,他挤兑你,就是挤兑禁军中我的势力。陛下如今又疯,若要保他皇位……”
  我正要继续深入谈谈,雾谭却起身,一掌拍在我案头。咯嘣,裂了。我耸了一下肩,弱小害怕。
  他按着这裂纹,盯着我眼:“你今天还没喝药,现在去喝,多喝。明日我就去新官任职,再也不管你这破禁军,谁爱篡权就篡。”
  雾谭这边油盐不进,我亦不强灌,且先从过去各种暗线打听更切实的消息。
  一听我关门养身快一年、终于要找些消息,从上到下各路朝臣乃至世家,暗线密信夹杂着各种抱怨洪水一样涌进来,堆成山,翻都翻不完。
  说武安侯云昭打压异己、排挤老臣,骄奢淫逸,僭越用天子车架和仪仗,纳先帝妃嫔为妾,其党羽一干人等强占了多少亩田地,搞出多少流离失所的祸事。以及去年冬为提升自己声望强令北征,却无法战胜北狄北戎的联盟,反造成边境精锐损兵折将,如是等等。
  对这些抱怨,我兴趣不大,我是关起门又不是聋了,早有听闻,可与我何干,休想叫我出去干活。国治好是大玄的,命是自己的。
  我主要看宫中传出的密信。
  以旁观角度,看看某人过成什么样,皇帝当得舒不舒服。
  蔡让是我和云何欢共同扶上的中贵人,所有把柄及前程都在我们手里。他的密信,绝对可靠。
  他竟在信中写,陛下风寒迁延难愈,开不得窗、下不得床,已三月了。太医怎么治、开了任何药都没见好。
  而云昭给我的宫中消息中并未写这些。
  云昭只说,陛下疯症难治而已。我记得上一个像这样在开春回暖后风寒长期不愈之人,是危玥。
  看来云何欢的皇帝当得不怎么舒服,云昭这监国武安侯倒当得特别舒服。捡了我写的遗诏、替了我该在的位置还不够,甚至有些舒服过头,想把龙椅也拉过来自己坐坐了。
  我给蔡让回了密信。三日后安排我秘密进宫,瞧上一瞧。
  我晓得雾谭定不乐意,因此秘密进宫是在白天,他当值不在家的时候。我到宫墙小门,蔡让给我套一身内宦服饰,就进去了。一路低头躬身,伪装得十分仔细。最后到云何欢的寝殿前,我接过放药碗的托盘,同蔡让一起进了门。
  殿内闭了窗,烛光昏暗,皇帝用度,却没给云何欢多加几盏烛火。空空荡荡,摆设也不多。我记得云藏在时宫殿中摆设绝对不少,云何欢还亲口说过他在宫中的住处颇豪华。
  我提了疑问,蔡让干笑:“武安侯……挪走了宫中许多东西自用。”
  我低头看托盘中的东西,又问:“陛下病情不愈,药没问题吧?”
  蔡让道:“都是妥帖人盯着熬的,不可能出问题。”
  我点头了然。
  再往里走,便看见了。
  宽大的床上,在角落里蜷着一团小小的、发抖的被子,里面还时不时传出闷闷咳嗽。走近些,甚至能听见低低哭声和絮絮叨叨的话。只是嗓音干哑,还不住地咳,并不能听清在说什么。
  我将药放在旁侧,坐上床头,抬手向前去,缓慢拨开这团中稍微冒尖的一角被。刚巧不巧,正露出了脑袋。
  瞧着,还是这么小个人,一头乱发,桃花样的、噙着水光的漂亮眼睛,不时抽噎,脸颊更绯红得不自然。快一年,他好像完全不长的。
  他没注意看我,只盯向旁边托盘里的药,双手伸出被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向我勾了一勾,大约是,示意我拿过去,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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