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心中已有主意,但要先喝会茶,等众臣讨论一番。
一人道:“云昭带了两千禁军出去,已在高陵附近安营扎寨,怕是要与京城对峙。陛下在他手中,若他矫陛下之令号令天下兵马该如何?”
另一人道:“他号不动的。各地精兵将领,家眷都在京城,就是为自家人命也不会听他号令。太傅大人,下官以为最应该防备的是云昭携天子驻入其余城池,重新定都。这就是分裂了。”
我把玩着茶盖,继续听。
太尉哑着声道:“秦太傅,老夫觉得,此事还是能不动兵戈地解决最好。老夫了解武安侯,他其实对太傅您怕得很,没有这个敢跟您分裂国家的胆,何况他现下兵马不多,胜算本就不大。不如老夫去武安侯营中劝一劝,令其放下干戈,归降入京城。”
又一阵论后,众臣皆说不出个结果。我觉得差不多了,轻敲案几,定音:“诸位安静,听我一言。”
而后我起身:“秦某兴兵,只为护陛下安宁,无意掀起纷争。武安侯曾受我托付,方才执掌国政,如今我也不过是遵循先帝遗诏,收回这托付而已。因此,”我举手立三指道,“今日我对城外天水起誓,只要能劝得武安侯送还陛下回宫、归降京城、交出权柄,云氏宗亲,我不伤一人,武安侯仍保留爵位。”
“若违此誓,我必折寿半生。”
等到下午,众臣散去,便有好几位老臣带着我放的……发的绝不违背的毒誓,麻溜地去高陵劝人了。
我仍在主位上抿着剩下的茶水,雾谭抱着剑阴黢黢到我身侧,凉声道:“真是放了好响一个屁。你不咒死自己浑身不自在,是吗?”
“这可没有,”我特别老实道,“你就说我会不会折寿半生吧。这都是实话,不能叫放屁。”
雾谭甩过身:“别喝茶了,去喝药。”
十日后,云昭便被老臣们轮番劝动,请旨罢免了自己,卸甲回京。至此,此番起事,完成。
我命大理寺加紧严审其党羽,但将其本人安抚着,奉送回他的侯府。我想云昭现在应是觉得好像没事了又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然他已卸下兵权,成了鱼肉,之后如何,就看能审出点什么。
大理寺十八般酷刑,总能让人吐出点我想要的东西。
迟早的死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送回宫中的云何欢。
蔡让传信说,风寒未愈又被迫舟车劳顿、去祭天谒陵,他真的一度病得很厉害。然现已回宫,太医认真开过药,说避风小心将养半月,即可痊愈,太傅不必忧心。
但我还是忍不住连夜进宫去看他了。
第54章 把控
我到得云何欢的空荡寝殿时,一大群寺人正在龙床附近站着,个个愁眉苦脸。
且还未走近,便已听见小猫般的哭声从帐内传来,又极其嘶哑,说不清话。
我抬手进帐,果然正见着云何欢像上次那样,被小心用云被团起来裹住,放在角落里。他哭得眼泡红肿、嘴唇干涸,模样极其可怜,仿佛遭人欺负,快被撕碎。
两个寺人正在床前,其中一人托着冒热气的药碗,两人面面相觑,对此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陛下发病,喂不进药?”
两人慌忙转过来行礼,沉重地点头。
我记得上回,是我靠近才给云何欢稍稍缓解下来,便径直拿过药碗,上了床,挪坐到他身边。
我刚近前,云何欢整个连人带被都狠狠瑟缩了一下,往旁边倒,想要躲。我伸一只手圈住他:“陛下,是我。你无比重要的人。”
我这话出口,他顷刻便不抖了,也不哭了。脑袋缓慢地转过来,又缓慢地对我眨了眨眼:“秦……秦不枢?”
我道:“对。臣回来了,陛下乖,张嘴,臣喂陛下喝药。”
然后,就彻底稀里糊涂了。
跟上回一样,他几下从被里挣出来,八爪鱼似的缠上了我,嘴里颠三倒四呜哩哇啦地念叨,问我去了哪里,问我为什么一觉醒来就抛下他不见了,问我是不是还活着……本太傅手中药碗险些翻在床上。等我一一答过,伸手在他发顶往下一一捋过,才终于哄他喝了药。
喝完药,他也跟上回一样,就理所当然地趴上我身,睡着了。
我躺着,他趴着。他一爪摸我脸,一爪抠住我背,腿弯嵌在我腿心里,令我动弹不得。
又是如此,挨着我便不会发病。他又非是为我而疯的,怎么这般黏我,难以伺候。
周围一圈寺人看着。我无奈:“我不回府,今后就住在宫中陪伴陛下,你们下去吧。”
很快,四下再无繁杂人等,也熄灭了灯。黑夜中,唯可听闻怀中又软又轻之人细微的呼吸。他脸颊上的绒毛,还蹭着我的下巴。此时此刻,正如那四个月朝夕相对间的彼时彼刻,那年那月的每一个欢愉后歇息的晚上。
只是这回,他身上渡来的已非淡淡的香,而是苦涩脆弱的药味。
我抬手把住他后颈。
约摸因病,这颈项摸着更加细弱柔软,稍稍使力,便能掐断,从此恩怨一了百了。
我真是很恨他。
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可如今,他已什么都不晓得了。他变为一张只认得我、只依靠我的空白的纸。就这么掐死一张白纸,我得不到任何痛快。
空白的东西,应该被污染,被欺辱,被破坏,被涂抹成混乱模样,还要求着我涂抹,那才足够,令人心爽。
等他身子养好才受得住。我不急。
半个月,我住在宫里,有意照过去那般一样,伺候他,照顾他。
晨起帮他穿衣,帮他洗漱,喂他早膳,喂他吃药。
白日里他见不得风下不了床,便坐在床上,一边拉了张小几来看公文奏疏,一边把他窝在怀里,给他讲些,哪种有趣挑哪个,绝不讲大道理。他想听就听,不想听便在我小几上拨弄玩具,或者打盹。
等到晚间,给他擦身洗脚,按揉穴位,次次仔细,绝不懈怠。睡觉时也随他拽手臂扒胳膊,睡着睡着爬到我身上,小声地打呼噜。
这么过,他果然非常受用,非常喜欢,非常习惯,甚至除却没恢复记忆外都完全正常。能拿过我笔写字,笔迹和过去一模一样;能听进去我讲,还要我延展典故。他没再犯过一次疯病。
关于他的疯病,这些天里,我做过两次试验。
一次我故意不打招呼离开一个时辰;第二次,我向他提醒了自己要离开两个时辰。然后,让一位随侍小宦给我反馈陛下的情形。
无论我是否事先提醒,但凡我不在,陛下都很焦躁,会左顾右盼,抓挠东西,躲角落抹眼泪。若我离开时间过长,他会又有犯病的预兆。
言而总之,还真是这样——没有我陪着、见不着我,他就难受。
虽说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云知规的死犯的疯病,为何只能靠我缓解,但这却是可以好好利用的点。正如他用危韶的命拿捏我、把我绑在身边,我也可用这疯病拿捏他。
因此,在太医敲定他风寒已愈的晚上,我一脚将他踹下了龙床。
我踹得狠,云何欢在地上滚过两圈,茫然地抬头,四爪并用地爬回来。等他刚刚重新攀上,要靠近我,我微笑着又来一脚,再给他生踹下去。
他更懵懂,并膝坐在地上,不动了。衣襟已被我踢散,一侧好瓷般的肩颈露着,如此巴望向我。
我笑对着他,勾了勾手。
云何欢凝眉头想了片刻,重新小心翼翼出爪,往床上爬来。
在第三回被我踹下去后,他委屈极了,坐在床边,衣衫松松搭在臂弯,一双漂亮眼睛变得汪然:“秦不枢,我想挨着你,我想和你休息。”
我笑道:“但臣想告诉陛下,臣不愿再伺候陛下。臣与陛下新的交易,从今天开始起效了。”
云何欢恍然,两手缩在胸前:“噢噢,是这样呀。我欠了你很多、害惨了你,虽然我不记得了,可我还是必须赔偿你,这个我明白的。你要我怎么做呢?”
我斜倚在床头,一手支颐:“那陛下可知臣为何踢你下床么?”
他微弱回答:“我不知道。”
我道:“这是因为陛下上龙床的姿势不对,不是这么爬的。陛下要俯下胸口,把后面翘高,扭着腰慢慢地爬过来,跪蹭到臣的身边,这样像个妓子。”
云何欢听得一怔,半晌不能反应。
我略坐起身:“陛下若后悔了交易,不照做,您的寝殿,臣再不会来。”
此话一出,他果然脸色煞白,慌忙喊:“别!别……秦不枢,你不能走,你,你离开我,我比死还难受。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走。”
我轻哼了声,抬手向他点了点,示意。
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照做了。
像猫一样攀到我身侧时,还犹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晃得厉害,扭出了花。一句话就能教会,不愧是天生骨子里学的。让他做皇帝真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