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信内容不长,一眼即可看完,但云何欢目光定在信纸上不动了,似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我垂目继续说:“如今陛下病情将愈,甚至已可初步亲政,臣的任务也算是完成。臣很高兴,这次,臣终于没有辜负接手的托付。”
云何欢手指发着抖,将信接过去,拿在手中,又定定地读过数遍,犹在呢喃:“就……只是为了我哥的托付吗?你这些天对我,跟对柳邵一样,不过是放不下一份托付……而已?”
我道:“是。”
他一恍,将信捏起,再度上前,一手捂在我心口,问:“所以,我其实和他一样,早就已经……已经是你决定放下的人了……吗?”
“陛下,臣不会放下您。臣依然会辅佐您,永为您的臣子,”我说,“今后,臣将留在自己府中休养身体,再不回宫。陛下于政务上有任何问题、或批哪本奏疏拿不稳主意,传信与臣,臣都会为您解答;若朝臣再欺您年少,罔上作乱,臣也都会为您弹压。臣会一直做这些,直至您真正能独当一面,不负臣为您争来的龙椅。”
我这样说完,他总算不再逼近,开始一步步地退,愈退愈笑,却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看,便再度大跪下去,合掌叩地,唯有如此,才看不见了。
“以上,望陛下,恕罪。”
如我所料,这般说服了他,他离开我时便没有发病。只是有些踉跄,跨过门槛时,跌了一跌。
而我自己,不过是跪了两次、站了一会,就觉微微头晕。回屋歇养到晚间,留府的大夫替我按揉穴位、施过针后,方缓过气,能够安然入眠。
第二日,雾谭去当值后,宫里真拉了半箱奏疏竹简来。我晨起用过药,坐在床头,想让人给我支张小案、备好笔墨,左右家丁却跟木头一样,犹犹豫豫,不愿去做。
我扫视一圈,道:“无须这么听雾谭的话。他能随便从我账册上划钱,你们可不行。”
两个麻溜去准备了。剩一个对我躬身,面露忧色:“大人,您的辛劳小的们都看在眼里,小的是真担忧您身体。”
我道:“放心,你们跟随我多年,我不会亏待。我无子嗣,无六亲,等我不在了,便让雾谭将家财散给你们。”
那家丁扑地跪下,眨眼间涕泗横流:“我不敢图大人的家财!您还这么年轻,老天爷不应该收您,我们只希望您能好好的,能长命百岁……”
我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换个冷静些的到我面前,待会替我研墨和整理竹简。”
前两份展开,是正常奏疏,事件略微复杂,对云何欢目前而言确实较难回复。我提笔一一批过,放到旁边晾干,让人妥善卷好。只是定睛一看,替我整理竹简的还是那家丁,在仔仔细细按吩咐做,不时袖子擦拭眼睛。
但等打开第三份奏疏,里面就夹带了东西。
一纸信,小心翼翼卷在奏疏里头。
云何欢说,覆水难收,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他明白的。他自知隔着那件事,自己没有脸面再来索要我的陪伴,不过他记忆只差少许空白边角,就能完全恢复了,他很快能完全正常,以后他会一直照我所希望的样子去做,只求某一天我肯再回头瞧他一眼。
望我回信。
我不见面,他便想借批奏疏与我每日做笔友。从前就是这样,他对我使的小招数,总是很多。
我将信纸交于家丁,道:“此物不必整理,烧掉吧。”
第65章 纳信
快七天了,云何欢孜孜不倦地在奏疏中给我寄信。
起初他多关心我情形、望我回复,我没给他消息,三四日后,他信的内容变为了条条列举他做了何事。
比如,自己看了一册书;学习我先前某本奏表的批复思路,自己解决了一些事情;今天专门接见了哪位臣工,了解了什么。
除却第一封烧成灰烬,剩下的,我还是让人整理好收起来。以后装箱当随葬品,也不错。
大部分政务是云何欢自己在处理,这样寄来寄去的奏疏不多,我每日只用三个时辰便能看完,能把握住在一个雾谭出门当值到晚间回来的时间里,完美避免挨骂。等他回来时,我已乖乖坐着或躺着了。
但又过两天,雾谭竟专门午时杀回家一趟。我左手舀着粥吃、右手执笔写字的场景,刚好就被他撞见。
我看他脸似乎有点绿,默默将奏疏卷起,捧着碗专心用粥。用完后把空碗拿给他展示,表示我吃得干干净净,真的很老实,你方才一定是错觉,好雾谭,希望下次不要中午突然杀回来突击检查。
但雾谭竟没有发火。
他反而让人把碗收走,替我重新研墨,给我将腰后的软垫加了一块,再多推两盏蜡烛近前。
做完这些后他问:“你看舒服吗?还缺不缺?”
我连连摇头,不缺不缺,不敢缺了,很齐全,我吃喝都在床上就差拉撒了。
于是雾谭伸手:“那给我一份空竹简,笔也拿来。”
我疑惑:“你做甚?”
“写表上奏。”雾谭道,“我如今也是武官。劝你不如劝他。”
他如此一说,我有点不太乐意交,可我又抢不过。没一会儿,我还没写的一份竹简和多的一支笔都被他拿走了。
第二天拖到我府上的奏呈,便只剩下六份。而且里面,也再没夹带任何信纸。
每一份奏呈下面都批注了,愿君安养。
减少奏呈就减少奏呈,却连信都给云何欢吓没了。我把之前的信拿出来数了数,二十来张,做随葬品都不够装一盒的。实在可惜。
奏呈看完后,我没东西可读,百无聊赖间让人拿来府里账册,数一数钱。不数不知道,原来我有金万两,银数十万两,丝绸布帛无数,食邑和庄子一直有收入。还有三年的俸禄扔在宫里,懒得去取。
鼓捣这个,我又忘了时间。雾谭回来,直接撞上,藏都来不及藏。
他上前来拿过去,一瞧:“账册?你没事在数钱,还是嫌我上次多花?”
我乖乖交待:“我在算过几年我的钱怎么分比较好。初步有了点规划,你要听吗?”
雾谭愣了片刻,还是没发火,不同寻常地温柔:“你讲。”
我在账册上开始比划:“金银珠宝,大部分交给国库,你再拿些傍身,府内家丁每人金银各发二十两;另外家里的财货……”就这么喋喋不休了半个时辰。没办法,身外之物实在太多,又不能带到下辈子。
雾谭听到最后,评价道:“你这么多家财,远离京城找个边境拉一支军队,雄霸一方都足够了,平日却没见对自己好些。你看你那柱子,上的什么烂漆,又在掉渣。”
我盯着账册,想到一要点:“对了,墓穴要现在找个地开始建,多放书简进去,棺内棺外都放,能把我淹了最好。如此百年千年后,万一有人把我挖出来,就会感慨我这人虽恶事做尽,但又的确爱书,还英年早逝,便不至于骂那么难听。”
临到此时,我还是避不开这样俗气。
雾谭道:“你总说你不在意后世留名,所以你什么都敢做,其实照我看,你根本就在意得要死。”
我微怔,苦笑起来:“你说得对。”
自小读书所学,为人臣者,当追求开太平、辅君王、百世流芳。但这世道,我仿不了书中圣贤,只能做人人畏惧憎恶的奸邪,弑君矫诏,杀人如麻,才能稳住今日位置。换言之,为走到这,我背离了太多初衷。
但,若能将年少的皇帝培育成才,让天下安居、路无饿殍,也算我对列位先贤错付的教导,弥补一二了。
第二日我也写了一份奏表递上去,说,陛下于政务上遇任何困惑难解之事,尽可交臣,这么一点活路,不至于把臣累到。尤其是如有特别不解的,奏呈上理不清楚的话,一定要写信详说,要写信。
而后每日拉到我府上的竹简勉强多了两三卷,竹简上有水渍,尝着微咸,也不知是不是眼泪。信纸七八日有一张,稍微问一些问题,都用不到两页纸。以这个速度,攒满我想要的随葬品还是很有困难。让人怪愁得慌。
又至上元,实在无事,我溜达到后厨,自己和面,配芝麻馅,做汤圆。如今做个汤圆都有两个大夫在背后时刻看着,怕我累,怕我晕。
汤圆煮出来,不漏馅,水不甜,我尝了尝,总感觉没有味道。于是我又试了几回,将其做得要么浑圆完美,要么破大皮完全成为一锅甜水馄饨,怎么都煮不出云何欢那种仅有些微漏馅的汤圆。换了好几个家丁来帮忙,也没能煮出此种感觉。
原来要煮成那样,也是一种学问。
我几番忙活,全部失败,深感沮丧,一沮丧脑仁就开始犯痛,脚步也开始虚浮,站不起身。最后,我人被簇拥着抬回了卧房,身上多处穴位又被扎了一通。再生躺两日,才能坐起,却不能下床。这消息恐怕传回了宫里,宫里拖来的奏疏又一顿大减,信纸更是影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