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云何欢点点头:“有道理。死人又不会被气死第二次。”于是放下顾虑,由着宫人给自己套一层又一层了。我觉得这事想通透后,于他已不是尴尬,是兴奋,出门脚下都生风。
  他语中已记起云藏是怎么死的,可能记忆又进一步有所恢复。只是他还没有变化。大约真如他所说,现在的他阻止了过去的他夺舍,坚守住了我爱的模样。
  太庙祭祖时,我望着他在高台庙宇前跟随礼官要求,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地做,鸣钟鼓,奏乐章,颁新年宽民的法令。我望得很入神。
  入神到站两个时辰里,自己身上愈来愈烈的不适都忽视了。
  不久,到我代表百官进行亚献,胙肉与祭酒已至面前,我自不能推托,双手端过,便准备登台上去。
  可我万没料到,未走出一步,颅中便有剧痛猛然袭来,目光所见尽成黑红,耳畔的声音也迅速退远。顷刻之间,意识全成虚无。
  再有知觉时,就是方才。
  那场景估计很吓人,我忙道:“莫担心,我又不是头一回昏倒。你看我现在感觉除了累点,也没什么。”
  雾谭又拧紧了些:“三天三夜,这些熟知你体质的大夫们给你灌药施针反复折腾,你才能醒,你明白吗?”
  ……看来,是真的不能再糊弄了。
  我推开雾谭的手,尽力提气,对那头道:“诸位,还请近前,一讲对我的诊断吧。”
  那七八人弓着腰,互相推搡过来,又互相一番眼色后,才走出一人拱手:“太……太傅大人,草民实不敢瞒,就……就直说了。”
  我颔首:“请讲。”
  大夫道:“将军上次带回您的脉案,提示您气血不足、脉道不盈。这本也是您前年大病后的遗症,我等就未深究。然您此次骤然昏倒,我等才猜测,您可能还有淤血内生、结聚成快之症……您头风常犯,所以这血淤块,很可能在……”
  我听懂了:“我脑子里,恐怕长了不好的东西,极难根除,是吗?”
  大夫噤声垂头,再不敢言。
  我道:“请继续说。不根除它,我须怎么活,至多能活多久?”
  七八人中又推了另一冷静些的人出来,续讲:“太傅大人今后不可忧思、不可劳累。府中至少要有两个大夫值守,为您随时调整药方。另但凡您头风发作,皆须尽快施针暂缓。如此小心种种,能保……三年无虞。三年之后,难说了。”
  我听完,默了一会,感觉自己听到这些话,还有些恍惚,仿在梦中。
  七八人顿时吓得厉害,纷纷跪地,喊草民无能,太傅大人饶命。
  我叹气,吩咐床边家丁:“带诸位大夫去领诊金吧,愿意留府的,加赏金二十两。”
  七八人一下全都不再愁眉苦脸,连连拜谢,定会为太傅效犬马之劳,跟着去了。
  雾谭仍僵立着,神色有些莫测。我借家丁手帮忙抿了口茶润喉,问他:“陛下那边怎样?他可知晓情形?”
  雾谭道:“……他不晓得。我直接将你带回府里,他本人连同太医都没让进。他想在门口等消息,我也已强行赶回。”
  脑顶上还有些昏痛,我忍耐片刻,稍缓解后道:“你做的对。他现在,疯病刚刚稳住、快要正常,受我鼓励学着做皇帝。他痊愈前,知道这些不好。”
  雾谭此刻反而不再凶我,字句温柔:“我无意对你又瞒他发表意见,但大夫刚刚嘱咐过什么,你别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会留在府中,好好养病的。”我坐得累,闭目后靠,“至于对他,我不瞒太久,等他痊愈就说。正好借此机会,我也可下定决心,将这稀里糊涂、淋淋漓漓、注定没有结果的关系斩掉。雾谭,我余生哪也不去了。”
  总以为贪一贪就还能有很多个明天,变故骤至,我才知我以为得很天真。原来我连十年都没有。
  雾谭问:“那他痊愈前用什么由头?我去替你开口。”
  “不必你去,”我望着帐顶,“他这些天,半点都离不开我,要用他能接受的理由,才能不刺激他。我先关门养病数日,等好一点,就让陛下来府里,我自己说吧。”
  第64章 当断
  管家说,自我出事后数十日,秦府外一直有位小内侍候着。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这几天我用了大夫新配的苦药,每天晚上由他们施针疏穴,按时休息,今日再至镜前看时,总算感觉自己病容藏下去很多,没那么憔悴。于是才让管家去见了那位内侍,再让他回宫请云何欢来。
  我屏退家丁,独自在正厅中等着。本想让人先备些羊乳或雪瓜,却被告知许久不曾采买了。还想弄点别的水果时,我蓦地想到,这回是要斩却无望的纠葛,便最终什么都没准备。
  未过两个时辰,云何欢过来了。
  他也没带几个人,冲进门见着我,眸中变得汪然,想像过去一样立刻冲到我怀里。我低头稍稍一避,他在我面前顿了顿,旋即道:“对,秦不枢,你身上怎样?那天你突然晕倒,到底有没有事啊?见不到你,我担心死了!”
  我退后一步,敛裳跪下,慢慢行了个叩礼:“臣拜见陛下,恭迎陛下驾幸敝府。陛下万年。”
  我礼行得全,始终未抬头,仅能看见他下身衣袍和鞋脚。饶是如此,我也能发觉,他整个人都已站愣住了。
  就这样互相停顿许久没说话后,我出声提醒:“陛下,您应该让臣平身。”
  云何欢慌才道:“秦……秦不枢你平身。”
  应该叫“秦太傅平身”或“爱卿平身”,但这些如何分辨,并不是最重要。
  我又一叩:“谢陛下。”整衣起身,但依然不抬头,“回陛下,臣只是两年前大病后便体弱,太庙祭祀时站太久,一时体力不支昏倒而已。回来休养几日后,臣已无碍。臣多谢陛下关怀。”
  云何欢的手伸出在半空,可能还想来抱我、钻进我怀中,只是停住了。他声音微微发颤:“你没事就好。体弱……是,你当年为我服下过不好的东西,又处理那么多政务,是我对不住你。不过我已快能独立理政,这些以后都交给我,你便不会因此累着……可你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我问:“臣不在,陛下这几日也没有发病吧?”
  云何欢略略开心起来:“暂时是没有,说实话,我其实只差一点点记忆是空白了,都快好全了呢!这都是因为你原谅了我,愿意陪我!我很清楚以前自己有多过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即便我完全恢复记忆,以后也会……”
  “陛下,”我轻声打断他,“臣与您没有以后了。”
  云何欢又怔了一怔,再停顿好久,才问:“……为什么?”
  我后退一步,保持深揖的姿态:“因为,臣并没有原谅陛下,臣无法放得下陛下过去对臣的伤害。尤其是……臣与陛下之间,还隔着陛下亲手砸碎的、臣最后的示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云何欢道:“这,太突然了。你先前,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可以原谅我,我以为我们在重新开始的。”
  我说:“是臣误导了陛下,让陛下以为错了。”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一个冲撞,挡开了我作揖的手,不管不顾扑进我怀里,用尽全力依偎在我胸前。
  他对我仰着头,眸色中的光亮流转几番又忍下去,两只细瘦的爪子紧紧勾住我衣襟,不肯放开:“但秦不枢,你刚才没听明白吗?我大半记忆都已恢复,我晓得自己错在哪,我在不断改正,我在朝你期待的方向努力。我恢复了记忆,并没有变回以前那样……我现在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下意识想搂住他,手抬起,却只能又垂下。
  “臣知道。”
  言毕我再退半步,看着他眼底泪色:“可死去的人,并不能活过来。”
  我说:“臣回到陛下身边,这条人命便永远是一道沟壑。按理说,一命换一命,这道沟壑就没了,但陛下如今向好,是大玄之幸,臣不忍心让陛下为此偿命,误了天下。所以注定,臣不可能一生与您相伴。”
  这是切实的真话。无论有无此次身体恶化,哪怕我真能再活二十年三十年,这也是命中注定。我迟早也会醒悟过来,离开他的。
  因此,我才执着于让雾谭查证核实,到底危韶是不是云何欢所杀。目前未有结果,但事已至此,再查,意义也不大了。
  云何欢呆呆地瞬目几下,泪珠扑簌,他又问:“既然你没原谅我、也没打算原谅我,那为何云昭作乱时,你要……帮我呢?我那时候,是个完全的疯子,发起病来话都听不懂,还没有向好。”
  他还怀有希冀,可我早料到他所有可能的问题,做足了一条条挡回去的准备。
  我伸手入袖,摸出一截陈旧的竹筒,拧开,抽出一卷微微发黄的信,再展开,对向他。
  我看到他瞳孔缩起,脸色顷刻间蜡白如纸。
  我道:“大殿下自尽前,将解药与这信交于我,要臣悉心教导陛下,助陛下成为一代明君。臣用了他给的解药,便须忠其托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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