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额边的穴位跳得厉害,跳一阵疼一阵。我也只能躺着,坐都坐不起。是得过完正月旦出宫,让雾谭带我看看。
  也不知这回要痛到什么时候。
  身后不时有极轻的声响,云何欢如他自己所说,在翻典籍。
  有一会声响大了,我听见云何欢恶狠狠地小声威胁:“秦太傅在休息,让你抱个竹简这么吵,他若被吵醒,朕叫你好看,起码……罚俸半个月!”
  接着有寺人哐哐磕头的声,云何欢又道:“别磕了,你脑门也特别响。快滚出去,再吵就改一个月了!”于是再无杂声。
  之后我便光顾着闭目忍痛,无心思管声响不声响。直至夜深,有人另将一张狐裘薄毯搭上我肩膀,我方发觉,云何欢已上榻,正在我身后。
  他轻喃:“为什么这样拧眉头,做噩梦了吗?”
  他在我身周四下掖了掖,才钻进被中躺下来,靠近我,伸手想搭上我肩边。不过他手指冰凉,一触便缩了回去。
  再过几息时间,他重新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时,已先自己捂得暖乎乎,不再冰冷。
  好像他这么搭着,我颅内的疼不自觉便减缓了些,没再那样阵阵发痛。
  可能无论危韶之事真相如何,我都早已又被他温言软语捏得陷进去,拔不出了。
  这样的日子再长一日吧。等到明天,我再许愿续一日,就这样慢慢把今生过完,是最好不过。
  正月旦前日还有十天,云何欢消失了三天,三日后,他就充满期待地把整理完成的法令递到我面前,并一条条与我解释他的想法。
  选官延续九品中正,确保臣工稳定、安心做事;民生上,国库实在空虚,无法直接惠泽百姓,但战乱后出现许多无主荒田,那就颁布占田制和户调制,好鼓励农民稳定立家、恢复耕作;另外减免赋税、安置流民,等等等等。
  讲完后,云何欢心虚起来:“秦不枢,你看会不会很幼稚,列得不怎么样?我是感觉完全没有以前两度新政的设想厉害。”
  我抬头:“陛下连新政也读了?”
  云何欢道:“稍微看了一下。”
  我道:“法令不在于厉害,在于能否真正利民。正是因为这些有用,历朝历代才经常颁布。臣看了,陛下选用的法令颇为不错,臣这次不需要改,太庙祭祖时可直接颁下去。”
  得到我夸奖,他却没立刻高兴,而更加小心谨慎地望着我问:“就是说我这次做得非常好?算是开始做一个好皇帝?那……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能占一半稍微多点了?”
  我额角又猛跳一下,他期待的目光,居然是在期待这个。
  于是只得说:“嗯对对,有一半多了,你更重要。”
  他这才唰地扑上来,老姿势手脚并用:“嘿嘿!我占一半多了,我有一半多了……”又反应过来撒开我,嘴角压不住,手上比划,“那个秦不枢,你千万别误会呀,我可不是有意跟雾谭哥竞争,是被你教导感染,真心想做好皇帝呢。”
  我很肯定:“是的,臣能感觉到,陛下太一心为民了。博臣喜欢只是顺带,一举两全而已。”
  他更开心,抱着我脸一顿亲吻,再重新将我脖颈一把圈住:“还有,雾谭哥再找你,你得细细跟他解释清楚,安抚他,叫他明白我占得更多了,你也不会冷落他,相信他很通情达理,定不会介意。我不吃醋,十分真诚地愿意跟雾谭哥和睦共处,即便我占得多,我们也可以不分大小只以年龄相称的。”
  我:“……嗯,没错,陛下相当大度,无论臣身边环绕几人,陛下从以前到现在都不爱吃醋。真的是非常贤良。”
  这句贤良大约夸到了他心底,他又坐我身上扭来扭去外加一顿乱啃。最后,他把我手抓来朝上张开,下巴搁到我掌心里,故作可爱地眨眼睛。我略作领悟,挠动手指,他双眼便满意地眯起,餍足得不得了。
  幸好雾谭没真跟他斗这些。一堆坏心眼。
  雾谭不配合,我还是想不出如何把这越抹越黑的事情抹白。
  只是有一事为难。
  近日,我时常都在犯头疼了。
  第63章 梦醒
  云何欢这里好打发。他脑子没全恢复,要笨些,多多给他布置需要与其他臣工交流的事,让他没法时刻盯着我,夜晚早睡,就哄过去了。
  雾谭那却很麻烦。
  岁除前两日,他给我送药,我稍皱了下眉头,他立即发觉:“你近日身子可觉不适?”
  我道:“没有,陛下近日学得很积极,我教导他费了些神。”
  雾谭不悦:“每个大夫都嘱咐过你不可劳累,你能不能听进去,挑个时间好好治。”
  我说:“再过几天吧,节庆后便不忙了。”
  太庙祭祖,众臣将以我为首下列,仪式持续一整日。云何欢没有威信,我是当权之臣,只有我奉天子尊,众臣才能逐步接受他的亲政。
  此事颇费体力,然我不能缺席,更不能独列特殊来偷懒。否则释放出错误信号,让人看轻天子,后果难以设想。
  因而现在,我是真不可让雾谭瞧出不适。
  雾谭给我把脉,又将我上下一顿细察,就差将我剖开了看。翻来覆去他没瞧出什么,就负手道:“别让我再听说你一天看八个时辰奏疏。”
  我在雾谭面前,从来都很老实:“嗯,晓得了,听到了。”
  晚上,云何欢试穿为他新做的衮冕礼服。礼服通为玄色,上有十二章纹样,配十二旒冕冠。这一身穿上去,即便他不怎么高,也颇有气势起来。
  我正在旁侧欣赏得起劲,但云何欢跟着我衣着舒适习惯,试了一刻钟确认合身,就让人给他脱下,换回常衣。常衣没系好,还松垮着,人就凑到我面前要抱。我无奈,只能抱。
  他贴在我胸口抱怨:“秦不枢,太庙祭祖得穿一天那个,难受。”
  我抚摸他发顶:“这次是必要的,陛下须忍一忍。”
  他十分小心地又问:“我偶尔偷窥……啊,不小心看到雾谭哥对你脸色很差,他没有生你气吧?如果你被凶了,我会很心疼的。”
  几日下来,我已能很坦然地面对这种问题:“他向来是这种脾性,无所谓好坏。”
  云何欢脑袋蹭着道:“嗯,对对,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无所谓好坏。比如我就只会对太傅柔情似水,半点都不凶。”
  虽委实对不起雾谭的清誉,但云何欢对我这样使尽浑身解数,在抱歉之余,也的确令人心情舒畅。暂说不清,也只能一边抱歉一边舒畅。
  今日也平静地流淌过去。
  我想,他还没想起,或许这样的日子,至少能再过一年、两年的。或许到十几天后明年上元,我又能吃一回他做的汤圆。
  只是我没料到,这样的日子只过到正月旦。
  我醒转时,整个人都无比混沌,脑顶里一阵似一阵地抽痛。望着与往日全不相同的帐顶,我一时间竟根本辨不出这是哪里。只见着床头不远有七八个挺眼熟的人聚成一堆讨论,而雾谭肃立在他们面前,犹如一根寒铁。
  神思渐回,我才认出,那七八人都是雾谭给我请过的大夫,皆是除太医外的京城圣手。而此处,正是太傅府中,我自己的卧房。
  脑仁太重,我几番撑坐,没能起来,幸而床畔有两个家丁,将我搀了一搀,码放好垫枕,让我勉力靠坐。
  雾谭也发现动静,来到我面前。就是脸色依然寒若冰霜,看起来很难糊弄的样子。
  我开口没力气,仅能缓缓问:“雾谭,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回府了?”
  “你怎么回府了?”雾谭每一字都拖咬着,“日理万机的秦太傅,想不起来吗??”
  确是觉着记忆有段空白,我试着回想,却只扯得头脑跟脊髓连着痛。揉揉脑袋,又尤其是左边比右边疼,还隐约发肿。
  我道:“是想不起来,我头怎么一边大一边小……”
  雾谭对我又凶又快地伸爪,我闭目,衣襟一紧。他只抓了我衣襟。
  雾谭道:“你好体力。太庙祭祖,你领众臣站了两个时辰,过各种礼仪。你那陛下完成初献,到你负责亚献,结果你捧着胙肉没走两步就倒地了。左边比右边疼,因为先着地的是你左边脑壳。”
  我揉着左边肿胀,经他这提醒,慢慢地记起来了。
  除岁当日,照我安排,云何欢率百官敬拜太庙,恭请祖先神灵降临,为国降下福泽。
  早上出门前,尚一切安好,云何欢一定要我哄着才肯穿繁复衮服,我们寻常笑闹。
  他边穿边疑惑地提出,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敬拜祖先、尤其是敬拜他爹,他就莫名难受。他还强调这不是他难受,是他替他爹在天之灵想到是他在这个位置祭祖,倍感尴尬。
  彼时我面色不动地说:“死人尴尬没什么,活人不尴尬即可,陛下就当随便走走流程。你看,臣受先帝‘托孤’,站百官第一列从来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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