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就这样保持姿势,跪坐很久,也没得到回应。
  我不敢抬头看他神色,我始终怕的就是说出后,见到他的神色。便接着说:“臣愿意相信陛下。这件事的真相,曾是臣一块心病;另外,陛下的将来、大玄的将来,又是臣另一块心病。现今,陛下几乎将臣两块心病都已治好,臣此生无甚所求。臣……很满意,陛下您,也不需要再赔偿臣什么。”
  我说完一句,再跪很久。但还是没回应。
  可能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确,他不想信也不想听,在装傻。毕竟他对我用的小心思,总是特别多。
  我最后道:“臣做尽恶事,手中累累白骨,是罪孽深重之人,如今天要收臣寿数,臣应当领受。臣余生只想安心看着陛下长成,最后辅佐陛下走一小段路。陛下千秋,还很长,所以……请您放下臣,也放过您自己吧。”
  他依然凝成了雕一般,纹丝不动。这次我不再等他回应,叩完首,我便为案上圣旨按下最后的尚书印,卷好,摆放在他面前。
  “陛下,臣早上需回府定时用药。臣告退了。”
  离开时,我又回望了眼他的背影。他仍旧跪坐在原地,身上穿着世上最尊贵的、绣有天子纹章的玄色龙袍,却失了魂魄。
  直至出了尚书台,快出宫城时,我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般的啸响。一声过后,停顿片刻,一声又一声,呛咳得支离破碎。
  原来当年不过一场互不信任造就的误会,他那时是喜欢我的,不大会表达而已。
  今日能解开,真的很好。
  只是太迟了。
  回府后,我困且晕,若没人搀着,险些走不下马车。一听我说晕,接我的管家骇得一激灵,整个府邸的家丁都紧接着一激灵,忙得热火朝天,扶我回屋,喊大夫,烧水熬药,叮铃哐啷这样那样。众人在我身上施展期间,我终于困得睡着了。
  醒来时是傍晚,意料之中,周围一圈的人,我是瞩目焦点。雾谭就坐在床边挨得最近,手里正拿着个湿帕子,要换我额上的。
  见我醒,雾谭立刻缩了手,帕子递我,让我自己换。我照做,然后道:“不必大惊小怪,我就是一宿没睡,太困而已。”
  雾谭道:“嗯,边补觉边发烧。”
  我不敢再动,收回手乖乖缩在被里。雾谭对大夫道:“太傅大人醒了。劳烦您过来,给他细说一下病情和以后要注意的地方。”
  大夫上前,一礼之后,开讲。说我脉象如何不妥,比前日有恶化,还染了轻微风寒,之后半月都须卧床闭窗休养,不能再出门。这些提点都在我意料之中,我均颔首应下,表示一定遵循。
  本以为今日这经快念完了,大夫却突然问:“太傅大人,近年您可是忧思过甚?”
  雾谭在旁边,我只好略微老实:“有一些。”
  雾谭瞥我一眼,替我补充:“相当忧国忧民,不要命的那种。”
  大夫道:“太傅大人病情持续恶化,估计也有思虑过度,心无生念,耗伤了气血的原因。若能移情易性,调好郁结之症,于身体应是大有裨益的。”
  我还在想这最后一句经该怎么应,雾谭已先答:“晓得了。他现在没活头很想死,得让他过开心些,对吧?”
  大夫连连点头:“没错,将军,这比日常用药和针灸养身都更重要。”
  我试图开口,雾谭拿被捂我嘴:“太傅大人说他也明白了,会配合治疗。”
  直至众人尽皆出去,放我静养休息,雾谭才把被子从我嘴上放开。
  他抄手臂立在我床前,道:“现在开始治你的心病。说,你要怎样才能高兴?”
  我小小地挣扎:“雾谭,你方才讲得也太严重。我没有心无生念。”
  “你想不想死我瞧不出来?你只是没主动去找死,每天等死而已。”雾谭还是很难糊弄,“快说,要怎样你才能高兴?需不需要我去把你那三殿下蒙眼绑了,拿来给你玩一晚上再还回宫里?”
  我想象了一下,意外地感觉很不错,赶紧把想象勒马,咳两声道:“有心无力,别吧。而且昨晚,他完全恢复记忆,已和我说开。危韶那把火不是他放的,这确是一场误会。”
  虽然,我半生都误进去了。
  雾谭微顿:“但没见你带他回来,也没见你留在宫里。”
  我扯了扯被:“我郁结源自于他,也只有他能解。但我实在是累了。所以雾谭,你不必费那劲非让我高兴,我觉得这样淡淡地躺着,就挺好。”
  雾谭道:“那至少先遵一半医嘱,休要再半夜出门吹冷风,又跪又站,平白损身子。”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腹诽我不敢出口,我只敢把自己缩在被里乖巧点头。
  第68章 风起
  齐尹之事,让我与云何欢又见了一面,还说开了误会。但终究只是插曲,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
  我在家中躺着,感觉前后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依然这样远远隔着。
  若不是怕他尚且青嫩、我直接不在会压不住朝臣,早些跳跳湖撞个墙悬下梁,我也是乐意的。
  可能确如大夫所说,我郁结太深,已经不知该怎样才能高兴了。早日了结,也是早日超生,到下辈子去过知道怎么高兴的日子。
  不过三日后,我便从全城沸扬的风声中听闻,陛下干了件大事。
  他亲手用血书了一张皇榜,亲自来到宫门外,贴在布告上。布告上说,太傅体弱,重金诚心求请墨门名医,为我诊治,只要能把我治好,赐五千金,封万户侯,或者想要任何别的东西都可以。
  这件事实在传得沸扬,我随便侧耳都能从家丁闲扯中听到。一来是因云何欢作为天子,居然亲自血书张榜来凸显诚意;二来,京城之中是个人都晓得,当年好不容易有一位肯入世的墨门名医华卓,一路救死扶伤,立下无数济世功德,却在为先帝看诊后,因说错了话——甚至都不能算是说错了话,只是说了先帝不爱听的,就被推出这处宫门,当场斩刀下来,身首异处。
  “我估计啊,陛下再如何诚心,墨门别的名医也是不可能再来了。”
  “那咱们大人怎么办?”
  “这有什么办法呢?上一个名医死得那么凄惨,连收尸都没人敢去。你若是墨门名医,你如今还敢揭皇榜吗?”
  “可咱们大人是多好一个人!他不会做这种事,陛下心系大人安危,更不会的啊。”
  “对墨门名医而言,敢来就是赌命,人心隔肚皮,谁又敢拿自己的命再赌一回大人的善心呢……”
  于此,我在府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感叹。
  是个人都晓得,此举没用的。就算云何欢把一身的血都流尽,全拿来写血书,墨门已不信任朝廷,张榜也必是白张。
  晚些时候,雾谭回来了,他盯我喝药时,我问他,找墨门进展如何。
  雾谭先冷我一句:“难得,这是你头一回问跟自己性命相关的事。”然后道,“没有消息。西域回来的人说,他们连昆仑仙山上有神仙都打听到了,也没打听到墨门。我都在想要不让几个人上山求仙试试。”
  我听得笑:“仙神之说,以讹传讹而已。真有神仙,云藏吃那么多仙丹还越吃越病。”
  雾谭负手呵呵:“反正不是你跑,试试又怎样。你老实养病就行。”
  “昆仑山高如仞,若中途体力不支,上不去下不来,就危险了。雾谭,莫要让死士为这点无望的东西冒险。”我喝完了药,将碗捂在手里,低头道,“我还想说,墨门别找了。我会写份奏疏,也劝陛下收回张榜成命。”
  雾谭仍立着,没应。
  我继续道:“我早说过,我没有脸让墨门救我。你就当提前给我积点阴德吧。”
  雾谭又默一会儿,才道:“你是真想等死。”
  我说:“就当是皇天后土对我的审判。我这种人,死后也要入畜生道。”
  前日到齐尹府上,我看着那些抱成一团哭的妇孺,不由想起,我杀了云昭全家上下一千余人,里面也有这样的妇孺。更不要说为行至近日我踩了多少人下去,干过多少恶事。
  为稳住江山,我不得不将祸源斩草除根,但并不是说有理由,我就能问心无愧。
  “那不好意思,你的影卫、死士乃至京城禁军都是我在管,”雾谭轻哼笑了一声,“爬仙山你怕死人,那可以不去,但墨门我必须要接着找。”
  意料之中。我叹气:“雾谭,你现在翅膀硬,都不听我话了。”
  雾谭一字字道:“我不光不听你这些胡话,还要威胁你。你爱等死就躺着,但你若敢主动寻死,我会自尽跟你去地下。你那三殿下的江山,可没人再替你守。”
  雾谭总与我拌嘴玩笑,可今日这语气,他似乎认真得吓人。
  我心中一慌,忙道:“雾谭,这话可不当耍。”
  雾谭定定凝着我:“你猜我有没有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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