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仿佛有一支蘸水的细豪勾在我心尖上,慢慢盘了个圈。只是顷刻水色消散,无影无踪。
我不敢看他,再度低下头:“好。我知道了。”
雾谭这边找了数年无所得,都未放弃,更别说刚张榜出去的云何欢。最终这日我只写了一副奏疏,提议他将当年危韶那戒指找出来,一同张榜。当年那场大火太过混乱,希望,万一危韶还在世,能有机会将这戒指还给他;希望亡羊补牢,尚不算晚。
第二日,云何欢朱批回我了。
戒指他一直藏在宫中某处,恢复记忆的同时也想起了戒指位置,现已妥善保管。他会将找危韶的消息,和寻找墨门名医的事一同张榜到全国。
他晓得我不乐意见他,他便不来烦扰。但也请我,千万不要放弃。即便我再不想与他有以后,即便我转而去喜欢雾谭,他亦望我好好活着,望能一辈子远远看着我。
如果我死了,他也同样没法活的。
雾谭不当玩笑的话、手里这卷奏疏。我才表现出一点点丧气,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收到两个人说要跟我一起死。无法,我只能把一身微死的气息收收味。
晚上用膳,我多要了一碗粥,多撒碎肉盐巴。然后吃得干干净净。
碗筷撤下后,雾谭递给我刚熬的药,并评价:“前两天还想死,今天突然转性。”
我坐在床头接过,一口闷下一半,缓一缓,道:“突然被迫有点想活,叫人挺无奈的。”
若我一两年内出了什么,我是真感觉,他们接受不了,会一左一右地给我殉,跳畜生道也跟我一起跳。虽则做人是太累,大家一起变成小猫小狗也挺不错,但万一变成小猪小羊就不太好了。
我干下剩下半碗药,雾谭收走了碗,道:“我还是得遵医嘱,给你找点让你高兴的东西。不如你提一下吧。”
我道:“雾谭,你这就是在为难我了。”
雾谭不动:“我不相信你对任何事都没有半点盼头。”
盼头。
盼头的尽头,不都是个死。
我瞄了眼枕边。之前装信的小匣子,我一直放在这,伴着入眠。我以前就想将它一直带着,带到棺里,永远像这样伴我入眠。可目前来说它还是太少了。
我想了想,道:“你能不能替我上奏,让陛下多给我写信?我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雾谭痛快答应:“好。我这就上奏。但你不能半夜都在翻来覆去地看,一切以助你恢复身体为先。”
这边伺候完了我,雾谭在不远处就着我的案几坐了,提起我的笔,开始写奏疏。
第二日下午,我即收到了宫里递来的信件,信装在封好的一竹筒里。
这样写的。
竹筒外贴了一圈纸签,“秦太傅亲启,雾谭哥随意查阅,本信仅用于朕与太傅请教政务,绝无他念”,在声明强调什么一样。
抽开竹塞,摸出信纸,继续看。
雾谭哥准许我笔墨打扰,感谢万分。
秦不枢,今日北境传回奏疏,我了解了边境情形,关外戎狄二部有休战汇合之象,我多拨北境边军粮草一千斤,令他们随时报备异动。另命大司农层层下派官吏指导百姓春耕,望今年能得一个好收成。望君安。
还真完完全全在说政务。
太久没收到这样的信,里面又写了他近日理政所做之事,我委实有些想提笔,对他多多嘱咐,将每一个细节都给他掰清楚,免得他实际去做时走了弯路。最后还是忍下来,没回。读完五六遍后,将其折好,收入匣中,伴我枕边,与我入眠。
不能回信,他路还长,我一将死之人,不能给他留一点念想。
我只能把它带入地下,没有别的选择。
就这样,我每日下午都能收到他一筒信,给我展现他今日做了什么值得夸赞的事,表现他正在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有时一卷信纸写不下,竹筒内塞了好几卷。不过十几日,这些竹筒就在我床边叠成小山,信纸更把匣子塞满了,开始塞新匣子。我感觉自己的随葬品一下丰富不少。
十几日后,我恢复得还行,头痛也减少了,暂时不会病死的样子,于是大夫叮嘱,须得多动,伸展身体。我让人牵了马来,绕着院里骑两圈试了试,没有问题。便卑微地向目前秦府真正的老大雾谭申请,过两日他错班休沐,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盯着,到城外跑马。
我本以为此事申请下来会颇费口舌,雾谭却说:“你倒喜欢骑马,以前说要跟我走,就说的要去草原上跑马。”
我略觉意外:“这你还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雾谭笑了一声,批准了。他批准后我才成功喊动管家,去准备马具、便携的炉火、香料、生肉等等。
出发前一日,我再检查,还是把香料和生肉撤了。总觉得,似乎自己一个人吃炙肉很没意思,跑跑马看看花便罢。
但当夜,却忽有八百里急报传入京城,第一时间送了份到我府上。
镇北大将军谢元急奏,北戎北狄合盟,率草原各部大举侵边,边军防守告急。
第69章 贪抱
边关外草原上,原有八十余部蛮夷各自为政,本不成气候。但近十数年来,中原战乱,北戎北狄两部借机坐大,屡扰边境。
谢元说,这两部之间本也素有矛盾,互相掣肘,边军尚能御其于外;可近日两方握手言和,达成了协议,兵马刀锋就立刻直指向南。他行坚壁清野之策,原想这些蛮夷打草谷后在他们退回草原的路上突袭,可没想到戎狄联军继续攻城,这情形,很可能是要破边关而南下,进而入侵中原。
所以他急奏,要充足的粮草,要兵马,要支援。否则至多两月,边军抵挡不住,必将神州陆沉,中原沦陷。
所以城外跑马看花,我到底没能去成。
第二日清早,我便起身换上官服、带上笏板,去上朝了。
雾谭看着这些,什么也没说,亦没有阻止。只是出发前给我披了件披风,再递一包捂得严严实实的陶壶,让我中午记得喝药。
太久未上朝,我脚程慢,到大殿时,听见里面已在热火朝天地友好交流意见。间或夹杂着云何欢的怒喝,“朕是想要御敌之策,不是想看你们当庭吵架,还动手”,而后热火稍熄一小会,大家又继续友好地交流意见。
我不在,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压不住朝臣。
小黄门进殿通报我来到,里头一下就不吵了;而后我跨入殿门,恭谨步至最前,大跪行礼,大家终于一点声都没了。
云何欢从龙椅上站起:“秦……秦太傅平身。来人,为太傅赐座。”
我道:“谢陛下。”
寺人搬来个软垫,放到陛座的台阶右侧,于是我顺着过去坐下。
我坐下后,云何欢目光完全黏在了我身上。又立很久,他才坐。
我向他垂头拱手:“陛下,北境发生了什么,臣已知晓。臣方才在殿外听见,众臣居然当庭争吵,连陛下体面都不顾。臣现下在这,想请方才积极发表意见的朝臣再说一遍。”
此话落,我余光瞥了眼,底下一片鹌鹑全打了个寒噤。
云何欢倒不客气,立马点名:“请太常令重新与秦太傅讲讲吧。”
左列第二位山羊胡子的周太常浑身一悚,颤巍巍出列:“太傅大人,臣……臣认为,不应即刻派兵马粮草支援谢元将军。要再等等。”
“再等等,”我细品着这词,“谢将军奏疏中十万火急,你却要再等等。为何?”
周太常道:“列座尽晓,当年先帝驾崩时,北境边军将领十几人皆曾妄图劝大殿下谋反,攻入京城。如今朝廷没有清算他们已是仁至义尽,他们还要粮要兵,我们若给了,焉知他们不会再度造反?”
太常的属臣跟着出列:“是啊太傅大人!谢将军还言‘神州陆沉’,危言耸听,可见其仍旧心怀不轨!既然他战不过蛮夷,朝廷正好可借机将其召回换将,扼杀军中不敬天威之风气!”
我上瞧了瞧云何欢,他目光仍黏着我,双手在膝前绞着,显然有两分不知所措。
我便循循善诱地问:“陛下的看法呢?”
云何欢想了想,摇头:“朕想听的不是这个。朕想听的是如何御敌,他们的意见,挡不住戎狄进犯。”
“陛下想得对。”我微笑着扫向下方,“大敌当前,陛下要御敌之策,两位大人却言党同伐异,意图谋求晋身之资。陛下若听了你们谗言,那才是真要神州陆沉了。”
我没什么力气,说得平静,但估摸反而有点不怒自威,那两人骇得当即跪下,连连磕头,说臣并无此意望太傅大人明鉴望陛下饶恕之类。
这时,另一人刚正地立起笏板站出,是吴司农:“太傅大人,下官斗胆问,您是要主战吗?”
我抬手:“大司农请讲。”
吴司农肃然道:“臣理解蛮夷进犯,陛下希望效仿前朝远击匈奴,还边疆安宁。可臣以为,现在绝不能如此。如今国库空虚,支援粮草便要间接加重赋税;百姓开荒耕田未久,调遣援军便会间接加重徭役。如若收成不好,来年又将大荒。大玄现在的国力,经不起战争消耗。”